形容一个人没有主意,一味附和,恭顺听从的样子时,我们常用到一个成语——唯唯诺诺。很显然,这个成语带有一定的贬义色彩。然而鲜有人知,其实“唯”与“诺”最早都是源自应答礼仪和对他人的尊重。
《礼记》中记载了周代严苛的应答礼仪:父亲召唤时,儿子须急促应答“唯!”并即刻起身;若用拖长的“诺——”则属大不敬。
而对于女子则另有规矩。女孩学语时只教“俞”作为应答。考古学家在楚国墓葬发现的漆盒上,绘着这样的场景:垂髫女童跪坐母亲跟前,母亲手持戒尺轻点案几:“俞者,如春蚕吐丝,柔而不弱。”
虽然“唯”与“诺”都是应答礼仪,但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东汉大儒郑玄注解道:“‘唯’声如箭离弦,显恭敬;‘诺’音似柳拂水,藏怠慢。”唐代孔颖达更以琵琶作比——“唯”是骤雨打弦,“诺”乃慢捻轻拢。
这种差异,在春秋战国时期的邯郸城某贵族宅邸的春日宴会上,被演绎得淋漓尽致。当有宾客入门,需提起衣裾,沿席角缓行,目光紧盯地面,生怕踩错他人鞋履。当主人举杯问:“诸君以为这酒如何?”年轻士子立即挺直腰背:“唯!我认为……”而年迈大夫慵懒拱手:“诺——此酒尚可……”
到了朝堂之上,臣子或下属在面对君主或上级时,常常会用“唯唯”和“诺诺”来表示恭敬和顺从。因此,汉代长安的未央宫中,司马相如在《子虚赋》里写下“唯唯”二字时,笔下流淌的是纯粹的恭敬;当齐王询问云梦泽盛景,虚构的楚国使者子虚连声应答“唯唯”!宛如编钟相击,回荡着臣子对君王的绝对服从。
然而三百年后的《史记》中,司马迁借用商鞅门客的叹息,为这个成语注入了批判色彩:“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意思指众多唯唯诺诺之人,不如一名诤谏之士可贵。此刻的“诺诺”化作朝堂上此起彼伏的附和,而“谔谔”则如一把光芒锋利的剑。
《韩非子·八奸》中有这样一段话:“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诺诺,先意承旨,观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这段话揭示了那些善于阿谀奉承、讨好君主的人的行为特点。韩非子在这里批评这种人,认为他们是“八奸”之一,会对国家治理造成危害,因为他们不是为了国家利益,而是为了个人私利去迎合君主。这也就是“唯唯诺诺”的出处。
到了明代市井,冯梦龙在《醒世恒言》里描绘的“唯唯诺诺”就已经彻底沦为贬义。当书生王文听岳父训话时“唯诺连声”,窗外偷听的妻子却嗤笑:“活似庙里泥塑!”此时的应答声已从礼仪符号异化为懦弱象征。
更讽刺的是,到了清代的考场,考生揣摩考官心意写下八股文时,砚台边常压着《韩非子》——他们用“唯诺之学”践踏着韩非痛斥的“八奸”。
可以说,从商周青铜器上的铭文,到互联网时代的弹幕,“唯”和“诺”始终是丈量文明高度的标尺。敦煌壁画中的供养人像,谦卑合掌的姿态藏着“唯”的基因,而绍兴兰亭流觞曲水间,王羲之掷笔长啸的刹那,何尝不是对“诺”的超越?
因此,与其规劝他人不要“唯唯诺诺”,不如让他们聆听一番历史长河里的那些应答声——有的如晨钟破晓,有的似暮鼓沉沦,共同谱写着人类在服从与觉醒间的永恒跋涉。
文/马庆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