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伟
医生有“医德”,老师有“师德”,说书人自然也有“书德”。扬州评话艺人常言:“书场方寸地,可载千秋德。”于说书人而言,“书德”是立身之本、传艺之魂。
扬州评话界的“书德”首先体现在爱国。据《扬州曲艺志》记载,1932年在镇江演出的扬州评话艺人康又华、王少堂、戴善章等,为支持在上海抗日的前线军队,以书为戈,自发组织抗日义演。他们将全部票房收入捐献前线充作军资,康又华先生甚至放下身段充当茶房。扬州评话的书德,在历史的烽烟中淬炼出璀璨光芒。
教场书场的青砖黛瓦,见证着书德的薪火相传。百年前“五虎战康国华”的佳话,至今仍在扬州评话史上流传。彼时扬州教场书场林立,作为书坛前辈的康国华对阵五位晚辈朱德春、王少堂、戴善章、樊紫章、朗照星。康国华的书场座无虚席,他年高有德,为爱护晚辈、提携后生,主动将自己的书金涨价一文,又刻意缩短演出时间,以期分流听众给晚辈。这种“艺德相让”的胸襟,恰似评话里的“关子”,余韵悠长,回味无穷。
当然,既有人彰显书德,便有人缺失书德。缺书德的表现,首推“偷书”。所谓“偷书”,即未得允许便照搬他人书中精华桥段,大到“关子”情节,小到几个“科趣”的拈来。于是《隋唐》里出现了《三国》的关子,《七侠五义》中出现了《绿牡丹》的“包袱”。这种“偷书”不同于文人间的剽窃:既无文字为证,又因行业独特性(多为单个演出),不易被察觉。即便发现,也多是轻描淡写说一句“你的书蛮有意思,我说了玩玩的,下次不说了”。因此旧时艺人立下行规:同行间不打招呼不得听书。
更缺书德的是“过河拆桥”者,求教时满脸堆笑、打躬作揖,艺成后冷脸相待、只字不提,甚至与师父反目成仇,使得部分老艺人心寒赌咒,誓不传艺,这也是某些书目失传的原因之一。
时至今日,时代洪流裹挟行业巨轮迎浪前行,传统书德的边界正经历前所未有的重构。当师徒传承从口传心授的庭院私语转向网络视频的碎片发布,当同行不许听书的江湖规矩变为交流汇演的公开观摩,当惠民演出取代书金交易成为主流,当面对四百年本土书客变成不了解扬州方言的文旅消费者,艺人面临的挑战已非简单的传统书德评判,而是如何在时代裂变中守住艺术根本。面对老艺人留下的文化遗产,我们能否在流量狂欢中保持敬畏,注明每段“关子”的来处?当文旅书台向听不懂方言的观众敞开怀抱,我们能否让古老曲艺在保持艺术主体的同时,生长出令新生代动容的新枝?
曲艺惠民演出虽不再有“捧大碗”的压力和门票束缚,但艺人对观众的诚意半分不能减。真弹真唱是底线,抓住观众是本事,用心用情是书德。书德从未过时,它像运河流水,时而湍急时而平缓,却始终朝着滋养文化根脉的方向奔流。在虚拟与现实交织的新书场,我们既要守护“艺德相让”的精神遗产,更要建立现代版权意识;既要传承书目精妙绝技,又要探索方言艺术破圈之道。唯有如此,扬州曲艺这坛陈年佳酿方能在新时代愈品愈醇,让四百年书德传统绽放出更璀璨的时代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