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传》

周月亮 著

天津人民出版社2022年出版

在阅读的广袤天地里，一位读者遇上一本书之后，能饶有兴趣地读下去，深得其味并能反复涵泳琢磨，需要恰好的机缘。

在阅读周月亮著的《王阳明传》之前，我已读过不少王阳明传记以及有关王阳明的研究专著，对王阳明的传奇人生、主要思想观念、卓越地位及其影响力并不陌生。彼时，王阳明在我心中宛如一座庄严肃穆的巨大神像，我虽知晓他的超凡卓绝，但始终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认知屏障，难以获得透彻的理解与真切的体悟。我渴望能够触摸一个有温度的王阳明，去感受他的性情、气魄、胆识、志气，甚至是其作为一个凡人所必有的局限性，我渴望透彻地理解和领悟他是如何一步步突破，最终成为一代思想伟人、一代“豪雄”的，并达成“真三不朽”的伟大成就。

周月亮笔下的《王阳明传》，其写作方式与常规传记有着明显的区别，并非单纯以介绍人生经历的生命叙事为主要内容。作者凭借其心学传承者特有的悟性和丰赡的学养，依照王阳明的人生历程，着重对阳明心学展开深入的阐释与评论，将哲学思辨与生命叙事巧妙地融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值得强调的是，作者是以心学传承者与实践者的独特视角来为王阳明立传的，因而书中蕴含了诸多“内在理路”以及内行视角，“入乎其内，登堂入室”是这本书最为重要的特点与价值体现。

在作者的笔下，王阳明首先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存在”，是一个有血有肉、真实可感的人。他并非生来就是圣人，而是在漫长的探索与实践过程中，逐步成长为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书中既没有刻意回避王阳明早年“五溺”的经历——那个曾经沉迷于骑射、辞章、佛老等，充满轻狂之气的少年；也没有对他政治生涯中遭遇的挫败遮遮掩掩，甚至详细地记述了正德元年（1506年）他被囚禁在诏狱时内心的复杂波动：既有“时悔不用功，今悔无及矣”的深深懊丧，也有“思家有老亲，不能无介然”的无尽牵挂。正是这些看似“不完美”的细节，让读者得以窥探到圣贤在成为圣人之前的凡人本色。

作者在撰写过程中广征博引，不仅运用了大量的史料文献，还深入挖掘了明代士人笔记、地方志中那些鲜为人知的细节。作者如同一位严谨细致的考古学家，精心地在历史的褶皱中还原阳明思想得以生长的土壤。当写到“龙场悟道”这一关键节点时，书中不仅生动地展现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这一震撼人心的顿悟时刻，更着重笔墨描绘了王阳明在瘴疠之地所面临的艰难生存困境：他如何艰难地搭建茅屋以遮风挡雨，如何辛勤地开荒种粮以解决温饱问题，如何与当地苗民友好沟通建立联系，又是如何在仆从病倒时悉心照料，为其喂饭并“歌诗”以慰藉心灵。这种将王阳明思想的重大突破放置于具体生存境遇之中的叙事策略，使得“心即理”这一抽象的哲学命题不再像是一座遥不可及的空中楼阁，而是真切地呈现为从苦难土壤中顽强绽放的精神之花。正如书中所精准阐述的那样，“阳明在龙场完成的不仅是哲学突破，更是生命存在的重新确证”。

最为重要的是，作者依凭其深厚的儒学和心学研究功底，多年对阳明心学的体悟和实践，以跨越历史、跨文化、跨学科的纵横捭阖打通历史与现实的情境，构建了立体化的思想阐释空间。

作者对王阳明的科举文章、诗歌，与师友、学生的信件与语录等文献进行独具慧眼的解读，在此基础上对王阳明的思想体系进行充分的阐释，并以独树一帜的语言道出王阳明思想的精髓。本书的语言风格有着鲜明的个人色彩，不落窠臼，随着表达的需要而曲致挥洒，既有充满思辨性的经典语言，又有充满诗性的浪漫叙述。

作为心学研究的开拓者，作者对心学的阐述充满创造性，将“知行合一”解构为三个维度：认知维度上打破主客二分，实践维度上强调事上磨炼，价值维度上追求生命境界的提升。这种立体化的解读，使读者得以突破“知易行难”的思维定式，重新理解“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的深层意涵。

本书还有一个独特之处，即构建了立体化的精神对话空间。作者既与五百年前的王阳明对话，揭示其思想如何突破程朱理学的桎梏；又与当代读者对话，展现心学智慧对现代性困境的回应。书中专设章节探讨“阳明心学的当代转化”，提出“致良知”可作为信息爆炸时代的认知导航系统，“万物一体”观可为生态危机提供东方智慧解决方案。

本书的写作实践本身，也恰是对阳明心学“知行合一”的当代诠释。作者以二十年光阴深研典籍，七易其稿重构阳明形象，彰显其对学术和读者的真诚。他完成的不仅是学术著述，更是心学精神的活化实验。

我阅读此书两遍之后，心中也是一片光明。合上书卷，王阳明不再只是祠堂中的圣贤塑像，而成为与我们并肩前行的精神向导。我不仅感受到了王阳明的温度，还理解了王阳明思想流变的深层逻辑，更汲取到经世致用的智慧。

在这个价值多元的时代，《王阳明传》为我们提供了一面观照自我的明镜：当我们在现实困境中焦虑迷茫时，不妨回想那个在龙场暗夜中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身影；当我们在功名利禄中迷失方向时，当铭记“身之主宰便是心”的箴言。这部著作最终指向的是每个现代人都需面对的根本命题：如何在变动不居的世界中，安顿自己的心灵，找到生命的支点。

正如阳明洞前的摩崖石刻历经风雨仍清晰可辨，真正的思想从不因时光流逝而褪色。这本传记的价值，正在于它让古典心学重新焕发生命力，成为照亮当代人精神世界的永恒明灯。

（作者单位：闽江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