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闽剧艺术传承发展中心走进福州市斗南小学。

2023年11月，省实验闽剧院赴新加坡艺术交流演出。

春节期间，三坊七巷福建非遗博览苑的古戏台上，省实验闽剧院的艺术家为市民和游客带去闽剧折子戏演出。

闽剧进乡村——福州闽剧艺术传承发展中心携闽剧《三搜幻化庵》在闽剧始祖曹学佺故里演出。

（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由受访者提供）

核心提示

1990年5月，到任福州市委书记没多久的习近平，找来市文化局局长马国防，向他了解福州地方文化保护、传承，以及正在推进的“振兴闽剧”工作的进展情况。谈话结束时，习近平对他说：“小马，你是外地人，在这当文化局长；我也是外地人，在这当市委书记。咱们都不是福州人，但更要重视当地文化的保护和传承，尤其是闽剧，千万不能在我们手上断了。”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在福州工作期间关心和支持闽剧，在人、财、物、机制改革等方面实实在在地解决问题，大力扶持闽剧的繁荣发展。

闽剧是现存唯一用福州方言演唱、念白的戏曲剧种，流行于闽中、闽东、闽北等地区，位居福建五大剧种［闽剧、莆仙戏、梨园戏、高甲戏、芗剧（歌仔戏）］之首。这一闽派文艺精品，于2006年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闽剧”一词，在400年前，泛指闽地具有本土特征的戏曲——儒林戏、江湖戏、平讲戏等三种雅俗不同的形态；大约从清乾嘉时候起，儒林、江湖、平讲之间互相学习，三者之间的界限渐消，随着徽班入闽，在福州形成了以逗腔为主，综合洋歌、江湖、小调、昆腔、徽调等多种唱腔的“榕腔”，亦名“福州戏”，是为流传至今的闽剧。

闽剧的发展历史，既有繁盛一时的黄金时代，也曾经历了战乱的洗礼，然而，它有着蓬勃的生命力，一直不断适应环境、自我完善，意气飞扬地活跃在城市与乡村的舞台上。

人间烟火处

2月7日，正月初十。福建省实验闽剧院10多名演员下午2点出发，从市区赶赴罗源县飞竹镇斌溪村，与日场演员会合共演《王莲莲拜香》。这是一部经典传统剧目。

通往斌溪村的山路十八弯，有的路段正铺路基，泥泞难行。人在车中，被摇得头晕想吐，但演员们一路酣睡，不以为怪。像这样的下乡演出，他们一年有100多场。

下午4点半，到达斌溪村大礼堂，鞭炮声四起。临时停车场与路边已挤满外村小车。

邻村梧桐村村民雷增忠，去年12月刷福建省实验闽剧院的抖音号得知戏讯，当天从工作地福州市长乐区滨海新城驾车60公里赶来斌溪村。为了能看到晚上6点的夜场演出，他4点就赶到了村大礼堂，可是座位一个也不剩，只好让村里的亲戚扛一张折叠椅来，在过道占一个位置。

这趟追剧，雷增忠专为《王莲莲拜香》而来。他说：“梅花奖演员陈琼带着拿奖看家戏到家门口来了，说什么也要赶来。”

斌溪自东向西穿村而过，汇入敖江主要支流霍口溪。站在溪边，只见十里清波悠长，数峰云海环绕。这里早在五代十国时期便有人定居，为千年古村，目前全村人口2000人左右，大姓为余。每年正月，村民开展民俗活动，邀请亲朋好友来庆祝本土神诞并欣赏闽剧演出。

今年正月初八至初十，斌溪村连演3天6场，还请到了闽剧界的“王牌剧团”，这着实很有面子，“来之不易”。去年正月，村里就“先下手为强”，与福建省实验闽剧院签订了今年正月演出的合同，每位村民为此捐戏资150元。三日内，十里八乡的村民来此过戏瘾，村里在礼堂旁搭起棚子，免费提供快餐——熟鱼鸭汤粉干，光粉干就下了700斤左右。

戏在乡村，生机勃勃，更有烟火味。

此刻，在礼堂舞台两侧的二楼，已设置两个简易场所。一侧为临时化妆室，一张长桌被长凳围着，数名演员坐在凳上，化妆师站着，挤在狭小的空间中；另一侧为临时换装室，也就是用一块深色的长布围了一圈，人进人出。

闹场过后，开场锣鼓声声急，大戏缓缓拉开帷幕。这正是：粉墨登场，扮尽人间百态；弦歌绕梁，唱绝岁月风华。

侧台幕布旁，演出队队长张灵举起平潭戏迷小玲的手机进行抖音直播，这个账号有1.3万名粉丝。

精致的魅力

当日，天下着蒙蒙细雨，山里气温低，降至3~4摄氏度，湿冷刺骨。演员在换场间歇，纷纷套上长款羽绒服以御寒。

闽剧界有句行话：夏天热死花脸，冬天冻死花旦。

闽剧也是以“生旦净丑”作为大类划分，每个大行当中还有不少细分。以旦角为例，大体八类：花旦、彩旦、正旦、青衣、丑旦、泼辣旦、老旦、武旦等，各行当表演风格不同，且常有融合。《王莲莲拜香》中的王莲莲，从花旦、彩旦、泼辣旦再到青衣，属于跨行当表演。

第二场伊始，王莲莲坐在新房内，静静等候新郎，实在耐不住性子，揭开盖头，见房内摆设豪华，想到自己受尽贫寒，如今总算苦尽甘来，眼睛放了光，舞动着红盖头欢快起舞。新郎官靠近，原本娇滴滴的莲莲眼神里闪现着一股惶恐、几分企盼，及至盖头揭起，四目相对，她的脸上立刻乌云密布：“妈呀！怎么这样又矮又丑？”……

舞台上，陈琼通过丰富的眼神和面部表情，生动呈现了王莲莲的内心变化。

2011年，她因该剧获第25届中国戏剧梅花奖。陈琼曾谈到，王莲莲的性格起伏大，可恨又可怜，演出中，要根据人物心理和情节变化作出调整，该收敛时收敛，该爆发时爆发，才能体现闽剧表演“逗、火、真”、连珠白“脆、稳、俏”的特点。

闽剧表演艺术精致细腻，手、眼、身、法、步的运用无不讲究。

比如，有“福建梅兰芳”之誉的已故闽剧旦角表演艺术家郑奕奏曾谈到，旦角的眼，要有神采。初练时，眼睛注视点着的香头，前、后、左、右、上、下，训练眼睛的灵活转动。出台亮相时，眼睛不可看得太高，太高变成白眼；也不可看得太低，过低变成瞎眼；运用眼光，主要在于掌握眼皮。

又如，另一位已故闽剧表演艺术家刘小琴曾说，舞台表演要以准确表达人物内心为宗旨，手、眼、身、法、步的运用，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表现此情此景之下，演员所扮演的人物最准确的情感反应。同时，准确表达人物内心，靠演员一人之力往往难以达成，需要对手戏演员、乐队密切配合，在一年数百场的打磨中，共同踩准观众心理的“磁场”。

按照艺术家们的经验，“技术是死的，角色是活的”。程式并不能生搬硬套，演员需要结合人物性格特点、内心感情来灵活运用，达到创造角色的目的。

与梨园戏、莆仙戏等地方戏曲相比，闽剧还是一门年轻的艺术，踏着时代的车轮快速演进。比如，它的剧种音乐构成包含有唱腔和器乐两方面。其器乐，闽管、旧式闽笛、椰胡、高音小锣、小三弦等，有着特色鲜明的个性，为其他戏曲所不具备。而声腔由四大类构成，逗腔、江湖、洋歌、小调等。不同于一些古老地方剧种曲调的简练、通俗、易记忆、可哼可唱，闽剧音乐由于吸收面大，四大声腔风格不同，目前还在发展中，因之听起来曲调繁杂。

精致的表演艺术、生动的人物刻画、演进的历史阶段以及受众的爱好，共同造就了闽剧的现状——既传统，又现代；既有高雅的审美，又有接地气的烟火味。

开放的剧种

台上，戏正酣。台下，舞台与首排观众的空隙处，一名身着红色棉袄的小女孩，攀坐在剧团的道具箱上，双手扒在台面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演员们的表演。整个礼堂，挤满了观众，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舞台上。

闽剧深受人们喜爱，因为它很美，所塑造的人物有“虾油味”。

这一结果，从闽剧起源及发展进程看，可能与其开放的心态有关。唯此，闽剧方能在数百年中，包容并蓄、博采众长，始终保持旺盛的生命力，至今仍在继续成长之中。

从一开始，闽剧便是在吸取三大源流特色的基础上融合而成。

在“榕腔”形成之前，福州地区已发展出了儒林戏、江湖戏和平讲戏等三种戏曲。其中，儒林戏为文人士大夫戏，其“逗腔”脱胎于“昆腔”，风格清雅；江湖戏随着商人行贾四方而入闽，江湖班唱“江湖腔”，风格豪放，其中最红火的是大锣大鼓、高嗓干唱的“弋阳腔”；平讲戏则是本土的村歌社舞，主要唱腔是“洋歌”与“小调”，风格通俗。“逗腔”“江湖调”“洋歌”“小调”混合融汇，最终在200多年前形成了以儒林“逗腔”为主、综合其他唱腔的“榕腔”，亦名“福州戏”。1925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紫玉钗》，正式标明为“闽剧剧本”，闽剧的名称得以确立。

“名称的转变反映了闽剧这一艺术样式从源起到发展、流变、定型的复杂历程。清雅的儒林、豪放的江湖、通俗的平讲是闽剧的三大源流。外来的徽班、昆曲又为它增添了纷披的枝叶与色彩。”福建省艺术研究院艺术理论研究室主任王晓珊认为。

闽剧开放的基因，是其发展至今仍然显眼的特点。它借鉴了姐妹剧种的成果。

2017年，宁化籍编剧戴先良创作梅林戏剧本《画网巾》，参加全省戏剧会演，引起人们关注。见基层剧团杀出一匹黑马，福建省实验闽剧院深感“这是一部思想性和文学性都有十足潜力的好戏”，立马联系戴先良，希望把剧本进一步打造为精品闽剧。之后，剧院邀请到编剧、导演与舞美、作曲等方面的国家级大师，花6年打造了闽剧《画网巾先生》，获得了多个奖项。

它的表演者，没有拘泥于程式，而是向生活要营养，“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闽剧《窦氏女》是刘小琴排演的代表剧目。在《寻子》一折中，女主角窦淑娇刚刚经历生产，身体虚弱，急切寻找自己的小孩。刘小琴细致观察生活中产妇的姿态、神情，再结合古装戏的程式美感和角色的行当定位，设计了一个背身出场的动作：以很少使用的“横步”小圆场带动腰部微微摇晃，再配合呼吸变化，既保持了青衣古典含蓄的步态，又体现产妇头晕无力的状态。这一创新台步后被称为“晕步”。刘小琴曾对徒弟说：“新的时代中，你们多用一些现代设备辅助，比如手机录下来，反复琢磨、提升。除了跟师父学，还要多看其他剧种表演，借鉴学习、改良创新，闽剧才会进步发展。”

在当代，地方戏曲如何守住自己的传统，又与时俱进地演进，不在成长中迷失，这始终是一个剧种的核心问题。在这方面，闽剧一直以开放的心态不断探索。

没有落幕……

晚上8点15分，《王莲莲拜香》落幕。在寒冷的黑夜里，村民们步履轻快，欢歌笑语，一路议论着回家，意犹未尽。

演出队还不能走。他们要把舞台设备拆除装车后才能返程，到家时可能已过零点。次日早上，他们还要出发去下一个村庄，下一个舞台。

正月，在万众团圆之际，闽剧演员们背上行囊离家演出。年年如此，没有变化。

每一场戏，总有落幕的时候。但闽剧，就像一个青年，意气飞扬，穿梭于城市与农村大地，绵绵不绝，生生不息。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动其绽开万紫千红。

1949年前，戏班师徒之间代代相传，造就了一位位美名流芳的艺术大家，留下了1000多个传统剧目。新中国成立后，成立了剧团、剧院，如今共有国营剧团3个、民营剧团150个左右。闽剧传承，落在了这些剧团身上。

2008年，当时还是福建省实验闽剧院演员的周虹刚刚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奖，受鳝溪小学（现福州市晋安区第七中心小学）之邀，做了一期闽剧进校园活动，向青少年推广闽剧文化。当时，有一个年仅9岁的小姑娘，瞪着大大的眼睛，睫毛扑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周虹问：“你喜不喜欢闽剧？”

“喜欢。”

又问：“那以后从事闽剧好不好？”

“好！”

令周虹惊奇和感动的是，次年，小姑娘参加了剧院创排剧目《与妻书》的海选，并成功饰演了林觉民的儿子——依新，同年，又以《小姑贤》中的出色表演获得了中国少儿戏曲小梅花“金花十佳”称号，并在2014年考入中国戏曲学院附中学习闽剧艺术，现在已经是院里优秀的青年旦角演员。或许，正是这次进校园的机缘，在小姑娘的心中种下了闽剧艺术的种子。

这些年来，福建省实验闽剧院与福州闽剧院发挥着龙头的作用，通过院校招生、合作办班、人才培训、师徒相传等方式，下乡村、进校园、进社区、进部队、进旅游景点，同时，在城市剧场推行低票价惠民演出，传播着闽剧的魅力，他们正以戏传人、以戏带人、以戏留人。

中国戏曲就是这样薪火相传，一代代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