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苏格拉底在逛集市时曾感叹:“原来这世界上有那么多我并不需要的东西。”要这么说,那现代社会的普通人面对的更是商品的海洋,但是与他相反,现在人们恐怕只会感慨“想要的太多,能拥有的太少”。
诚然,这是一种贪婪,却正是现代社会所必需的贪婪。毕竟,到了后工业社会,生产能力早已过剩,此时如果没有人去渴望那些自己其实并不需要的东西,那经济增长又从何而来?也就是说,这样一个社会必然是消费主义的,尽管你也许觉得这种过剩经济诉诸消费者的非理性,激发人们躁动的欲望,最好让你永不满足。从本质上说,这似乎有几分不道德,然而,正是因为这样,社会创新才有了不竭的驱动力。
当然,消费主义在现代社会的高歌猛进,绝不只是“激发欲望”这么简单,至少,那并不只是想拥有某一物品的物欲,而是与自我的形象相关——穿上名牌服装,开着豪车,能让你自我感觉良好,因为“我是我所拥有的”。从这一意义上说,人们之所以渴望拥有那些商品,与其说是为了从功能上满足需求(犹如衣物是为遮羞、保暖),不如说是通过这些符号装备来展示自我,获得社会承认,毕竟,谁不想证明“我是一个独特的存在”?
有时候,你或许倒是并不想要炫耀自己,更乐于低调地生活,然而你慢慢就会发现,即便是想要不被人注意,都必须跟上消费潮流。我对手机从不追逐最新款式,一款坚固耐用的老式诺基亚一度用了5年都没换,这原本倒也没什么,但当2010年iPhone 4开始风靡之后,周围人都纷纷更换,我就面临着越来越大的压力,因为那已经不是手机的问题,而似乎表明我落伍了,终于在两年后,我也开始用智能手机了。
这就是消费社会中的困境:表面上看,你都可以自主选择,有时甚至选择多到不知道选什么好,但事实上,你常常难以做主——或是面临难以抵挡的诱惑,或是受到周围有形无形的压力,以至于你就算只是坚守原样什么都不做,都得反复跟人解释自己为什么那样。既然如此,那我们的消费决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自愿”的?如果并非自愿,那我们能说自己是自由的吗?
消费者的形象当然也并不只是一个“受消费主义文化愚弄或麻痹的人”,有时也可能被表现为一个“现代性的英雄”,他们能自主地、理性地决定自己想要什么,最重要的是能驾驭自己的欲望,并自由地满足自己。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双重形象其实有着共同的前提,那就是:现代个体强烈地想要自我支配,而恐惧自己会被自己的欲望或任何外部力量牵着鼻子走,最终丧失了自我。
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在《消费主义如何操控我们》中洞察了现代人的这一焦虑,认识到其前提其实是一组主客二元对立(被消费的商品vs消费它们的人),然而,他犀利地指出,消费社会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它模糊并最终消除了这种分隔:“在消费者社会中,没有人能不首先变成商品就成为主体,如果不能持续复苏、重振、补充某种可销售商品被期望和所需要的能力,任何人都无法保持自己的主体地位的安全。‘主体’的‘主体性’,以及主体性使主体能够实现的大部分事情,都集中在一种无休止的努力上:要使自己也变成一种可销售的商品,并保持下去。”
像这样的逻辑,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最典型地见于求职和相亲活动中:一个人必须努力将自己包装成有价值的存在,才能在人才市场、婚姻市场(这两个词本身就耐人寻味)上获得符合自己预期的匹配。然而,正如心理学家弗洛姆早就曾指出的,这种“市场取向”的人格必然会损害一个人的自尊心:“如果一个人感到,他自身的价值主要不是由他所具有的人之特性所构成,而是由一个条件不断变化的竞争市场所决定的话,那么,他的自尊心必然是靠不住的,而且经常需要他人的肯定。”
对生活在消费社会的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个两难的任务:你面对着数不尽的诱惑和压力(毕竟消费社会的前提就是满足人类的欲望),以至于要不为所动都很难,可能要付出巨大努力才能保持一个稳定的内核;另一方面,这个社会却又正寄望于人性的弱点,不断激发人们新的欲望,这就需要其成员一直感到不快乐、不满足,才有可能,而最终,这必然导向强迫或成瘾。按照这一逻辑,消费主义隐蔽的操控实际上是不可避免的,是社会机制的一部分。
吊诡之处就在这里:消费社会既承诺满足欲望,表现为一种贪婪而肤浅的即时快乐(“想要一切,且马上就要”),但真正的满足又是不被允许的,因为满足之后的平衡状态,对消费社会而言只意味着停滞。那么什么样的消费者才是对这样一个社会来说最理想的?答案是:不停地追逐、占有又抛弃,他们只活在当下,他们人生中的快乐是一种典型的现代体验,由一系列瞬间的高峰体验构成,看似快乐,但容易厌倦,也没有了永恒。
这可不是一个小问题,一旦人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模式,迟早会带入人际关系,其结果,人与人之间也会缺乏稳定的长期纽带。当然,相比起传统社会那种黏缠而无法摆脱的关系网,这也未必是坏事,正如鲍曼指出的,“正是这种脆弱的、表面看很容易被抛弃的个体身份和人际纽带,在当代文化中表现为个体自由的实质内容”。然而,我们有必要警惕的是,在一个社达氛围浓厚的时代,弱者也有可能陷入被“用后即弃、榨干就扔”的境地,而这种无情的短暂关系显然无法宽慰我们,于是人生的归宿只能是孤独的心灵。
孤独,是个人主义盛行的现代社会必然出现的一种流行病,而这一点却也同样与消费主义密不可分,原因很简单:渴望彰显独特自我形象的个体,是最理想的消费者,何况他们还常常通过占有物质来抚慰自己——很多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觉得,如果无人陪伴,那至少吃点好的、买点喜欢的,那也能让自己心情愉快点。像购物狂这样的癖好,只有到了这个时代才会大量涌现,因为那种成瘾行为对应的是内心的空洞。
在经济泡沫破灭之后,人们的消费行为也在发生变化:越来越多的人寻求的不再是通过什么声望物品来标榜自己身份,而是更在意自己的体验。北京SKP因为奢侈品下行,2024年的销售额暴跌17%至220亿,“全球店王”的宝座也让位给了南京德基广场(245亿),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德基这两年打造网红商场概念,吸引了很多年轻消费者前来体验。这也意味着年轻一代在消费中想要获得的已经不仅仅是群体认可了,而是主观感受。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真的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吗?
在此,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始终握有选择的自由:那并不意味着所有的选择都是正确的,但我们应该清楚地把握机会,了解自己真实的需求,在不断的日常实践中做得更好。鲍曼说得对,“消费社会有一条核心规则,基本上无可争议,因为也不落文字,那就是要想自由选择,就需要有资格能力:使用选择权的知识、技能和决心。”确实如此,因为每一个现代人都必须学着去选择,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在这个动荡的时代,尽可能地控制自己的生活。
《消费主义如何操控我们》
[英]齐格蒙特·鲍曼 著
文汇出版社2024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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