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前不久,京剧名家史依弘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耶鲁大学、哈佛大学等多所名校传播京剧。
她手把手地教授手眼身法步,并与来自各地的京剧爱好者探讨京剧所根植的中国文化。
回沪后,她与记者聊起这次美国之行的感悟与收获。
京剧的种子在他乡萌芽
上观:您此次赴美交流历时一个半月,缘起是什么?
史依弘:2017年9月,我和尚长荣老师在普林斯顿大学的理查德森音乐厅演了《霸王别姬》,谢幕后,很多观众不愿散去,等我们卸妆后又和我们进行了交流。东亚学院的院长提出了和我们合作开设京剧课程的想法。
第二年冬天,普大的一批京剧爱好者来到上海京剧院学习。疫情期间,这种交流也没有中断,我们在线上隔着屏幕给大洋彼岸的学生们讲课。
今年1月,我和上海京剧院的于同辉、蔡筱滢、徐朝嬴来到普林斯顿大学,终于可以面对面教他们唱戏、耍花枪、勾脸了。学生们都很期待我们的到来,他们学得很快,也很投入。有学生告诉我,京剧让他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经过两周的学习,学生们在普大进行了一场汇报演出。时隔七年多,看到京剧的种子在他乡破土萌芽,真的特别高兴。
史依弘与普林斯顿大学的京剧爱好者合影
上观:继普林斯顿大学之后,您还去哪些大学进行了演讲与交流?
史依弘:离开普大后,我先在哥伦比亚大学开了一场表演课。在耶鲁大学,因为机缘巧合,我和梅峰导演共同参加了一场有关中国电影和中国文化的讨论,我曾经参演过他导演的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
此后,又到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举办了“海上京剧,从梅兰芳到史依弘”的主题讲座。最后一站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在音乐学院进行了名为“京剧的历史与未来”的讲座。
上观:一路交流、一路讲座,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史依弘:在这些知名大学进行演讲和交流,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在传播中国文化的同时,我自己也收获了许多精神食粮。
此行最大的感受就是,有那么多人爱着京剧,有那么多人想了解中国文化,其中既有华人,也有来自各个国家的人。我遇到了好几所大学的京剧社或者昆剧社的成员,还有纽约、费城等地的京剧忠实观众。当然还有不少中国留学生,他们告诉我,在中国很少有机会可以和京剧演员面对面交流,看到我们觉得很亲切、很开心。
史依弘在普林斯顿大学教京剧
“京剧为什么是‘圆’的?”
上观:您讲座的对象主要是京剧“小白”,还是对京剧有一定了解的观众?
史依弘:各种层次的观众都有,有些观众的提问让我印象很深。比如,有一位外国观众问我,京剧演的都是传统的故事,表演模式也是传统的,怎么让当代观众理解?
这个问题引发了我很多思考,我告诉她:不论什么年代的戏,最终打动人的一定是情感内核,我一直试图在传统戏里找到能让当代人获得情感共鸣的点。
我想起2017年,和尚长荣老师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演《霸王别姬》,有一位美国老太太流泪了,她说她为虞姬而哭,为她的牺牲而感动。《霸王别姬》是一出悲情戏、爱情戏、战争戏,比较容易被跨文化的观众理解。
但也不是所有的京剧剧目都能被广大观众所接受。有些戏里的故事讲得不完整,有些情感关系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甚至有一点荒谬,这类戏确实很难让今天的观众理解,因此也很难传承下去。
上观: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看待京剧的视角,会给你带来不同的启发?
史依弘:的确如此,比如普林斯顿大学音乐系副教授安娜在听了我们的京剧课后问我:你们上课的时候说京剧是圆的,唱腔讲究圆,身段讲究圆,在台上要走圆场,好像什么都是圆的,为什么?
这个问题很有趣,我们从小学戏,老师告诉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从来没想过为什么。我告诉她,因为中国人讲究圆融、讲究中庸,中国的哲学理念很早就融入京剧的唱、念、做、打中。
还有观众问了我一个关于京剧伴奏的问题:京剧的乐队伴奏是不是跟着演员的唱腔走的?为什么有时候听起来很自由?
伴奏确实是跟随演员走的,这跟西方的歌剧不一样,交响乐团是跟着指挥走的。而在京剧舞台上,主演就是统帅,所有人的神都跟着主演,我们和伴奏之间会互相感知,互相配合。我还给他们解释了京剧的摇板和散板,告诉他们什么是自由节奏的板式。观众觉得特别有趣。
史依弘在哥伦比亚大学上表演课
上观:在有限的交流时间里,你在尽可能深入地展示京剧深厚的文化。
史依弘:是的。在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我给学生上了一节表演课。上课前,负责这门课的老师希望我能教学生们一些表演技巧。但我不想只是浅浅地教他们几个身段、几个动作,或是几句唱,我更想告诉他们这些很美的动作是怎么来的,告诉他们京剧背后的文化,展示我们中国人的智慧。
在上课前,我先播放了关于梅兰芳先生的纪录片,介绍了京剧的历史和梅派的风格,而不是一上来就教动作。学生们都很喜欢这堂课。后来这位老师给我发了一封邮件,表达了感谢和歉意。他过去对京剧一点也不了解,在他看来,京剧就是唱唱跳跳,没想到京剧有这么深厚的文化背景。他说:我感受到你教的这几个看似简单的动作,是需要很多年的练习才能达到一定境界的,是我把京剧想得太简单了。
史依弘与史安瑞副教授对谈
《宇宙锋》里的“三面人”
上观:您此行一定也遇到一些对京剧和中国文化颇有研究的学者,你们之间的交流碰撞出哪些火花?
史依弘: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历史系的郭安瑞副教授是美国人,她的中文说得非常流利,还出版过中文著作,她专门研究过中国京剧以及昆曲的历史。我们进行了一场非常深入的对谈,探讨了京剧的历史、艺术特色及在当代社会的传承与发展。
哈佛大学东亚系的王德威教授是研究中国文学的,他从小就喜欢听京剧,每次来中国都会去看戏。这次他为了准备我们的对谈,把我过去接受的采访以及演出视频认真看了一遍,我很感动。
普林斯顿大学音乐系的温迪·海勒教授是世界知名的研究巴洛克音乐的学者。她从2017年开始研究京剧,最近正在撰写一些有关京剧的论文。她非常痴迷梅兰芳先生的《宇宙锋》,觉得他所扮演的赵艳容在舞台上是“三面人”。
我很惊讶,因为我们通常认为赵艳容是两面人——面对父亲赵高时,她要装疯,因为父亲逼她嫁给秦二世;面对仆人哑奴时,她要让哑奴教她怎么装疯。温迪·海勒教授认为,她的第三面就是在面对观众时,要表现出内心的痛苦。
她还研究过梅兰芳先生当年出演的电影《宇宙锋》。结尾处,梅先生饰演的赵艳容走出宫殿,对着镜头“哈哈哈,哈哈哈”,电影结束了。她发现我在舞台上的处理有点不一样。“你先对着宫殿里的皇帝‘哈哈’,然后对着外边‘哈哈’。最后你好像是哭了。你是学梅派的,为什么演得和梅兰芳不一样?”
史依弘《宇宙锋》剧照上观:这个问题很有意思。
史依弘:我告诉她,因为我跟李玉茹老师学过戏,她是梅派弟子,也曾经学过小翠花的表演方式,她对京剧表演有非常细腻的理解。我跟她学这段戏的时候,被她的表演深深打动。
我真的没想到在大洋彼岸会遇见这样一位懂戏的知音。她还跟我讨论了京剧的发声方式:“我们歌剧演员是以声音为先的,为了声音的美感,甚至可以把字改掉。你们京剧演员也会这样吗?”
我告诉她:“我们不能把字改掉,因为京剧讲究字正腔圆,但我的老师卢文勤也讲究以声音为先,为了声音漂亮,字的发音是可以适当弱化的。她训练我的时候曾说过,不要过度注重字,当你的声音可以自如了,字自然会成立。”
温迪·海勒教授提出,希望我以后有机会可以到美国去演《宇宙锋》,我也期待着能把这出经典戏传播到世界舞台。
原标题:当美国教授问:“你为什么演得和梅兰芳不一样?”,史依弘这样回答
栏目主编:龚丹韵 题图来源:史依弘与温迪·海勒教授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陈俊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