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满
近来得了一册《世界名人漫游札记》,其中有篇梁思成的随笔《平郊建筑杂录》,开篇写道:“北平四郊近二三百年间建筑遗物极多,偶尔郊游,触目都是饶有趣味的古建。其中辽金元古物虽然也有,但是大部分还是明清的遗构;有的是显赫的‘名胜’,有的是消沉的‘痕迹’,有的按期受成群的世界游历团的赞扬,有的只偶尔受诗人们的凭吊,或画家的欣赏。”
在随笔中,梁思成写了三个不太受关注的古建,其中尤以谈卧佛寺的部分,最令我感兴趣。梁思成在文章中写道:“在北方——尤其是北平——上学的人,大半都到过卧佛寺。一到夏天,各地的学生们,男的,女的,谁不愿意来消消夏,爬山,游水,骑驴,多么悠哉游哉。”他还写道:“据说每年夏令会总成全了许多爱人们的心愿,想不到睡觉的释迦牟尼,还能在梦中代行月下老人的职务,也真是佛法无边了。”这段话读完,真有些惊讶。说来我在北京读书时,每日眷顾书林,很少游山玩水,大不如民国青年的雅兴。后来在北京工作的十多年,虽然去过几回卧佛寺所在的植物园,但也多是和家人匆匆一顾花木,竟没有去过卧佛寺,更别说享受山水之趣了。
梁思成是建筑学家,这篇随笔更关注的还是卧佛寺的设计,他在文章中这样写道:“从前面的牌楼一直到后殿,都是建立在一条中线上的。这个在寺的平面上并不算稀奇,罕异的却是由山门之左右,有游廊向东西,再折而向北,其间虽有方丈客室和正殿的东西配殿,但是一气连接,直到最后面又折而东西,回到后殿左右。这一周的廊,东西(连山门或后殿算上)40间,成一个大长方形。中间虽立着天王殿和正殿,却不像普通的庙殿,将全寺用‘四合头’式前后分成几进。这是少有的。”我读后很快作了两个决定,一是购得了一套《梁思成全集》;二是择日到卧佛寺去一趟,而且要爬山和游水,但骑驴如今自然是不可能了,消夏短时间也是不可能。
按梁思成文章的意思,卧佛寺应有广义和狭义之说,广义系卧佛寺及其周边山水风景,而狭义则只是卧佛寺本身。如今卧佛寺坐落在国家植物园内,整个植物园便可以看作广义的卧佛寺景区了。这次我到植物园,便是直奔卧佛寺而去。寺前有古柏夹道,缓缓上坡,倍增古刹之清幽。进门则是琉璃牌坊,系清代风格,十分富丽。然后是放生池,池中金鱼极多,十分欢快,显然都是作为观赏的。此后便是佛殿。对此,梁先生说:“卧佛寺各部殿宇的立面(外观)和断面(内部结构)却都是清式中极规矩的结构,用不着细讲。”我由此也便关注卧佛寺的平面,先从东侧走起,果然有游廊,往前是配殿,现在是伽蓝殿,然后再往前,竟然没有游廊了,到后殿,两旁才又有游廊,与梁先生所说以及绘图竟不一致。如此说来,令梁先生称奇的唐式游廊,竟遭到了破坏,且也没有修复。这是令我此回来游颇感遗憾之处。当然,卧佛寺的出名,对于大众来说,还是睡佛。梁思成风趣地写道:“据说正殿本来也有卧佛一躯,雍正还看见过,是旃檀佛像,唐太宗贞观年间的东西。却是到了乾隆年间,这位佛大概睡醒了,不知何时上哪儿去了。只剩了后殿那一位,一直睡到如今,还没有醒。”
对于卧佛寺,《长安客话》有记:“卧佛寺亦以泉胜,层岩夹道,木石散置,可游可坐。两殿各卧一佛,长可丈余,其一渗金甚精。寺内娑罗树二株,子如橡栗,可疗心疾。”由此可知,卧佛寺如梁思成所说,原本有两尊卧佛,不过后来香木卧佛消失了,仅留铜制卧佛。关于娑罗树,《业游》亦有记:“殿前二娑罗树大数十围。”对于这两株娑罗树,《渌水亭杂识》写道:“五台山僧侈言娑罗树灵异,至画图镂版,然如巴陵、淮阴、安西、伊洛、临安、白下、峨眉山,在处有之。闻广州南海神庙四本特高。今京师卧佛寺二株亦有干霄之势。顾或著或不著,草木亦有不幸也。”卧佛寺之娑罗树,不仅年代久远,且闻名天下。
卧佛寺古树甚多,其中以清代的侧柏和槐树为多,时间多在三百年以上,均为一级古树。在天王殿前,有提示牌介绍,殿前东侧为唐代贞观年间种植之腊梅,号称“京城腊梅之冠”,这令我十分好奇。寻觅左右,殿前确实有腊梅十余株,但显然为近年所种植,并不像是古树。在殿前寻觅,却是发现一株侧柏,树龄达1300年,系唐代所植,至今仍枝叶繁茂。有位游客也发现了这棵古树,十分兴奋,反复提示她的孩子摸一摸这千年的活物。又在寺中寻觅那两株史书记载的娑罗树,未见踪影。于是在游廊的纪念品店里,询问一位工作人员,她告诉我,正是殿前东侧那丛腊梅。我说那根本不像唐代所植。她又说,这已是二度梅了,是从古梅树的树根上重新发芽长起来的。我恍然。又问那两株娑罗树为何遍寻不着,她说其实就是七叶树,一棵在殿前,另一棵在殿的东侧;实为后来所种,年代也不可考。我略有些失望。但还是走近这两棵树去欣赏,看树牌标记,确为七叶树,其中一棵写为清朝,目前也三百多年了。娑罗树的树叶有七个分支,如花瓣一样,十分别致,虽是冬日,依然有不少枝叶。
又问工作人员,卧佛寺可有泉水,她说自己在此工作二十余年,未曾见过。又说前面的放生池,有两个石刻龙首出水,为地下水,乃人工景致也。这倒是令我有些不解,但寻觅多处,确未见有泉水。出卧佛寺,向西北处,遇一集秀园,乃是植物园所建赏竹的园林,倒也分外清雅。旁边还有万松亭景区,其中有万松亭、观音阁、大盘石、天池、龙王堂等景点。万松亭倒也别致,只是旁边古树二三,称为“万松”,不免夸张;又有观音阁,实为建在一个大磐石上的小亭,亦名凌霄阁;所谓的“天池”,乃是一块正方形的水池,水是死水,其中的几株莲花也已枯败。天池旁边还有一处乾隆的御制碑,碑文漫漶,已不可读,但似能见出此处景致的特殊之处。后来想起古人所记,一一对照,才觉得其中大有文章。《长安客话》写道,此处的大石盘下有泉,从石缝中流出,注入莲池,并有“淙淙琤琤,下击石底,听之冷然”的描述。如今,古貌虽在,但神韵已失,原因在于那个从大石盘下流出的泉水,已经完全没有踪影。
不过,《长安客话》所记卧佛寺以泉胜,又写“层岩夹道,木石散置,可游可坐”,应不仅是这处泉水,而梁思成在文章中所写的消夏、爬山、游水和骑驴,也当是另有胜处。我猜测应是再往西北处的樱桃沟。樱桃沟如今已没有樱桃树,而是遍植水杉近千株,高耸入云,秋来树叶变黄,乃是京城赏秋的佳处。樱桃沟的另一特别便是溪水,潺潺从山涧蜿蜒而下,令人流连。走在溪水旁的木栈道上,想起去岁在杭州游九溪十八涧,真是何曾相似。在北方能有此景,堪为奇迹矣。沿着木栈道向前,一路爬山,“层岩夹道”亦不虚也。不由感慨,此地妙哉,可爬山,可游水,可消夏,只是今日已建成公园,游人如织,自然无驴可骑了。这样一直走到水源尽头,发现从两处石缝里不断涌出泉水,有处泉眼水流较大,叮咚作响,清而极凉,真是妙不可言。
步行到此,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毕业前夕,我其实曾和女友来游过。正是夏日,我们走到了水尽头,但好像并不是这处泉眼,又向前,乃是乱石铺地,像是旧河道,再往山上行,还有泉水。沿着河道继续往上攀爬,河床上怪石甚多,于是拣了一块,竟可作假山盆景之用。如今,这块石头正放在我的书桌上。它的一面,如宋人的青绿山水画,层峦叠翠,古朴而悠远。每每欣赏,我总是会油然而生一种古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