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成都日报锦观
锦城李花三万枝
□舒墨煊
自小寒梅花破冰始,至谷雨楝花收梢终,二十四番花信风次第吹开蜀地经脉。《荆楚岁时记》载雨水三信:“一候菜花,二候杏花,三候李花。”李花总在众芳喧哗时退后半步,待群花倦了,方将素白一寸寸绣上世人眼眸。
今年成都的春天来得晚,李树未待惊蛰雷动,已将碎玉缀满枝头,不似桃夭灼灼,不效梅影疏狂,只将素绡层层叠进山岚。
晨雾还缠着锦江的腰,新津方向的李花已漫过古道。这场素雪崩得颇有章法:先染白马河桥墩,再淹梨花溪石阶,最后在龙泉山撞得粉碎。
山腰茶寮的老板娘煮水冲泡蒙顶黄芽,铜壶嘴腾起的白气与半山花雾混作一处。对面赭色岩壁上沟壑纵横,裂缝里竟也挤着几簇迟开的李花。花瓣不过指甲大小,风过时,花瓣与浅青花萼纷纷离枝,却不肯委顿泥中,只管借气流旋舞,仿佛执意要飞回《簪花仕女图》里某位宫娥的云鬓。这般执拗倒与千年前诗里的李花同气连枝——南宋《清异录》记载蜀地春日簪李遗风,文人墨客常将落英穿作步摇,陆游在蜀中任职时,便留下“细萼枝头冷艳稀,等闲飘作步摇飞”的诗证。
锦江畔,压岸李花似谪仙残梦。花簇压得细枝垂向溪涧,倒影与落英在流水中碎成一湾银鳞。春寒任性,把花期裁去三昼夜,倒叫这满树碎玉平添三分决绝——愈是转瞬即逝之物,愈要绽放得惊心动魄。
青羊宫的道士说,李花最合《道德经》中“大白若辱”的玄理——开时不争桃杏之艳,谢时不作柳絮之悲,这便是李花的骨相。
这话若让南宋的杨万里听见,定要添上几笔“宜远更宜孤”的咏叹;若落在曹雪芹耳中,又该引出“淡极花更艳”的墨戏。
这种美学在明清园林中呈现跨地域性表达:江南苏州拙政园“玲珑馆”以李竹映衬粉墙黛瓦,花时碎玉飞雪,暗合“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造园哲学;而在蜀中成都,文人园则发展出“李花临水”的独特范式——浣花溪畔的“碧鸡坊”“百花潭”别业等,皆取李花照水之趣,通过曲岸折枝营造“临溪弄花影,浮白入镜天”的意境,与江南“墙垣李雪”形成一东一西的美学对仗。
承袭唐代洛阳满街栽李树的传统,后蜀坊市间多见李花点缀。孟昶虽以四十里锦绣芙蓉名动天下,然而市井深处,李花疏影仍悄然点染人间。北宋时,田况笔下“三月蚕市”已成李花胜境,至明代《群芳谱》首开李花独立条目,李花终破茧成蝶,独立芳谱,自此占尽春风一席。
李花既是宫娥鬓角的点缀,亦是山野农人赖以生存的作物。这种雅俗共生的特质,在东汉画像砖与南宋《耕织图》中皆有印证。我家楼顶花园里也有一株脆红李,花比山野李树更艳三分,蕊心透着一痕妃色,晨起推窗,常看见麻雀在枝丫间蹦跳。想起前年脆红李刚开始结果,至夏日方才成熟。小女攀枝摘下几捧笑盈盈奉至眼前,果实清甜,滋味竟比市场上最新鲜的李子更胜,滋养了一家人脆生生的小确幸。
如今,锦江边的红叶李,是每年最早盛开的品种。前几日一夜暴雨,清早便见江岸满地湿瓣黏着青砖,织出冰裂纹般的抽象图谱,叫人舍不得清扫。
暮色染紫西墙时,我一时兴起,展开珍藏的一幅冰裂纹李花蜀锦。经纬交错处,银线绣的李花从裂纹里探出,恰与窗外真花叠影,一刹那竟分不清是织锦裹住了春色,还是李花穿透百年光阴,绽在了缎面上。与其说这是“李花魂浸了蜀水”,我倒觉得更像触摸到凝固的时光。
李花盆里埋着去年掉落的李核,今春竟抽出一茎新苗,叶脉里淌着的,原是战国工匠调朱砂绘漆器时,从笔尖坠落的星火。成都商业街战国船棺中沉睡的李核,碳化了2300年春秋,经检测证实与现代李树高度同源。考古学家说那些基因螺旋纹路里,仍蜷着古蜀人栽种时哼唱的谣曲。你看窗外新叶边缘的锯齿,可不正与漆器残片上的五瓣花影,拼合成半阕失传的璇玑图?
我从楼顶剪下几枝李花插进龙泉窑冰裂纹梅瓶,裂纹从瓶身爬上花枝,恍如时光在瓷器与植物间蚀出的同一种刻痕。忽有花瓣随风卷入窗棂,恰落在蜀锦上,叫人不忍拂去,只留它作个审美的活针脚——那不仅是工匠仿天工的野心,更是对“道在瓦甓”的顿悟。
夜露渐浓时,楼台李树的影子在石墙上游走,早凋的花瓣正于泥土中编织新的经纬。原来皎洁从不曾褪色, 有些美必须碎过,才能顺着蜀地的血脉,流进更深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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