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良志
1902年秋,齐白石随夏午诒到西安,教夏的如夫人姚无双学画。1903年旧历四月初五,又随夏午诒到北京。他们在前门站下火车,乘骡车走过城西的护城河,往南经过曾闻其名的琉璃厂,在骡马市大街西头菜市口南边的北半截胡同夏午诒家住了下来。
菜市口南的南半截胡同、北半截胡同多会馆和名居。鲁迅1912年到北京即住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在这里写出了《狂人日记》;他常去吃的广和居饭庄即在北半截胡同。谭嗣同浏阳会馆的“莽苍苍斋”也在北半截胡同内。夏午诒住在名人群聚的南、北半截胡同应该说自有缘由。
这是年届“不惑”的齐白石生平第一次“落脚”于北京城城西,不知这是不是“命定”他将终生与这块地界打交道,他后来主要的活动地域即在西城。这次,齐白石在北京共盘桓了73天。
齐白石较早期的留影
把齐白石打“蒙”的遭际
当年四月十八日(公历5月14日),齐白石到北京后已有半个月的时光了,他下决心要去“国门”大清门观光一次。找了一同来北京的钟雨涛作陪伴,从菜市口雇了马车,往东经骡马市大街到珠市口,然后北拐直行,走过“庚子事变”时被抢掠残败正在恢复的前门大街,绕过三年前被焚毁刚刚开始复建的正阳门箭楼、城楼,大清门就在眼前了:
……至大清门,车马如蚁,拥不可进,车尘万丈,目不能稍开。余立片刻,纷纷无可名状。但见洋人来去,各持以鞭坐车上。清国人车马及买卖小商让他车路稍慢,洋人以鞭乱施之。官员车马见洋人来,早则快让,庶不受打。大清门侧立清国人几数人,手持马棒。余问之雨涛,知为保护洋人者,马棒亦打清国人也。余倦欲返……始归,尚疑是梦。问之雨涛,答:“白日与之同去,非梦也。君太劳耳。”
“大清国”四十岁的血性男儿齐白石从几千里外的家乡先到了西安,然后到首都来,在自己的“国门”口,遇到的就是这一幕。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后,分兵把控大清门地区的是美国、英国军队。齐白石面对的就是这样穷凶极恶的入侵者以及甘当奴才走狗的清朝官员。齐白石这里纯粹是素笔纪实,未加丝毫渲染,他写日记留给自己,没有半点写“文章”的意思。可以说,122年前中国首都的这一遭际,把中年好汉齐白石打“蒙”了。
晚清时期的“大清门”
齐白石初“淘”琉璃厂
齐白石16岁从周子美学木工雕花,27岁拜胡沁园学工笔花鸟,1902年秋以“美术教师”的身份随夏午诒到西安教授其如夫人无双学画。在家乡,在西安,于来往人士的口头上及他所看到的旧书上,他无数次地接触过“琉璃厂”。所以,来到北京从“琉璃厂”这一长街西侧经过的时候,光是地名三个字就如同家乡的花鼓戏的板鼓敲响,“美术教师”的心中涌动着一阵阵亢奋。四月初十(公历5月6日),齐白石稍住下来的第一游,即由夏午诒陪着,从菜市口北行宣武门外大街,约莫一里来地处东拐,不远即西琉璃厂、东琉璃厂了。“永宝斋石印颇多,田黄价三十换,白寿山三十换。凡石温润者,高有一寸,价或十两或八两,中等石或六两……”他俩一逛就是溜溜半天,这是齐白石关于琉璃厂的第一笔记录,可以看出作为篆刻家,他对石料是十分关注并且相当内行的。
齐白石是个很有计划又严格安排时间的人。看他四月初十以后的日记,在完成所任的业务即上完无双学画辅导课之后,四月廿一、廿三、廿五、廿七,他如同自己也去上课一样,安排着每隔一日的厂甸之行。鳞次栉比错落丛杂的店铺,金石碑帖、书法绘画、文房用品、文玩杂项……是大市场,也是大学校,他每一逛都如山阴古道上行,目不暇接。但他岂是“空逛”?当然也会买些东西。
廿一日(公历5月17日),“余购得铜器二,石印一”(他还注记石印是“方三分,高五分,去价一万二千”),以为“可佳”。
廿三日,在厂肆又购石印后,“过杨梅竹斜街成兴斋购纸”。成兴斋乃街上名店,其罗纹宣纸以独特的质地和纹理为石涛绘画所爱。
廿五日,“于清秘阁购诗笺二十箧(诗笺每箧四十页,贵四钱),又诗筒十五箧(诗筒每箧十只,贵二钱)皆贵极。”清秘阁在琉璃厂西街中部路南,与“荣宝斋”斜对门,始创于清乾隆年间,所制文房信笺、八宝印泥等“清”(纯粹)“秘”(稀少)至珍。诗笺,印有浅淡精美图案的信纸;诗筒,用以装信纸的信封。白石这次花在清秘阁十一元钱。离开清秘阁又到永宝斋,“购白寿山石三方”;但是白石采取的是“以物换物”的方法,“留赠三菊”(画家留下了自己的三幅菊花画),他自忖是以三幅菊花图抵了三方寿山石,还是很划算的!白石每逢掏出真金白银往往“肉疼”,他宁可拿自己的其他劳动成果来换,因为那也意味着对方对自己作品的价值认可。
后来的旧历“五月”与“闰五月”,齐白石仍旧流连于厂肆之间,渐成习惯。1903年的北京之行,粗数一下他73天里去厂肆至少有十几趟。琉璃厂是一块吸力强大的磁石,各地的文人与书画家纷如铁屑,不被它远远地吸附过去那才怪。
这里还不妨拉过鲁迅来说。1912年鲁迅初到北京,他是民国政府教育部的官员,一年俸禄710元,但他在琉璃厂等处买书籍碑帖等花去160元——他自然是比无名分的齐白石“阔绰”多了,仍旧发出“线装书真是买不起了”的叹息。
齐白石《菊酒图》
“齐老师”的眼力
尽管齐白石后来常常强调自己是“诗第一,印第二,书第三,画第四”,但他终究是以“画家”身份名世的。夏午诒聘他做“家教”,请的是“画师”而不是“诗人”。有“粉丝”到居所找“湘潭齐璜白石先生”,也是慕他的画名而去的。齐自己命其北半截胡同的临时居处为“北萍精舫”或“北萍舫”,走的也是从画的路子。20世纪初年的琉璃厂坊肆间,庚子变乱的伤痕犹在,许多豪门巨户的藏品流入市面,嘉道以来南地、北方的“苏州造”、“长沙造”、“后门造”更汹涌地扑入流通,在厂肆间出入,赏真,鉴伪,品评优劣,对齐白石也是一个硬邦邦的考验。他有幸遇到不少好东西。
四月十五(公历5月11日),某大官宦家仆携八大山人(朱耷)册页六幅、大涤子(石涛)中幅山水来兜售,白石前件讨至五百金,后件讨至六百金,对方非合至千四百金不卖。白石遗憾地在后件画隙钤自己的“眼福”印,记录下“曾经我眼”舍去。
四月廿五(公历5月21日),齐白石经过他半月前买了寿山石的永宝斋,见大涤子中幅山水(白石称赞“画机洩尽,有天然趣”)和金冬心一幅佛像(白石赞叹“笔情得古法,神品”),白石再三赏读叹赞不置,最后终因囊底不厚搁了回去。
五月廿七(公历6月22日),齐白石在到北京后结识的新朋友收藏家李瑞荃(字筠庵,家即住琉璃厂东街北火神庙侧西太平巷,其兄李瑞清,字梅庵,即著名书法家“清道人”,白石说“筠庵丰神浑朴,所谈书画皆远时俗气”)的家里,看到孟丽堂的一册页,高凤翰的一册页,白石赞为“佳绝”;尤其是阳湖(今江苏常州)人孟丽堂,晚年专工花鸟,虽然双目几近失明,犹自摩挲作画,“视朱为碧、以方为圆”,绘画“全以神行”,白石认为他别饶逸致,“天趣胜人”。他在另一回看孟丽堂画册,称之为“画中高品”,说“当时海上诸名家之作与此翁之作并看,任阜长、张子祥等皆愧死,比卖笑倚门儿不若矣”。白石这里放胆品评,痛快淋漓。近些年来任阜长、张子祥的作品还不难见到,似乎是孟丽堂很难遇到了。
当然,在那个鱼龙混杂的市场上,也不可避免地会撞上赝品。
四月廿四日(公历5月20日),齐白石到北京的第二十天,在琉璃厂李瑞荃的家里,有画商送来册页及画幅共数十件,他一一看过,愣没件真货。
四月廿六,永宝斋和延清阁等五家店送上一批书画请选。白石判定其中八大山人册纯属伪本,“其稿无当时海上名家气”,乃“临八大山人本无疑”。
四月廿七,“游厂肆,得观大涤子真迹画,超凡绝伦;又金冬心画佛,即是赝本稿亦佳。”在李瑞荃家中,见“冬心先生墨竹伪本,格局用笔无妙不臻殊”,“今人见之,便发奇想”。齐白石是金冬心的大“粉丝”,他书法上、绘画上都曾极力效仿金冬心,见金氏画佛、绘竹之赝本,仍旧在艺术上给予肯定。
白石成年以后曾披览大量古今名画,他“阅千剑而识器”,脑里得积累,心中有准星,对孰真孰赝断判笃定,对具艺术水准的赝品也不简单排斥。步入不惑的齐老师的大胆判定、自信十足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尽管,对于错综万象的市场,也难以说白石未有偏颇。
出行千里 柔肠百结
齐白石四月初五到北京,四月初八即“发家书”报平安。春天暑热来得早他叹“日之热过于故乡伏日”,夏至降雨他说“今日之雨比故乡有一泼零”——此处他还着意注上“故乡土人每下雨大小,知有‘一泼、两泼’之多”。身隔悠悠数千里,心犹丝丝系家乡。北京城里的天凉天热,北京城里的刮风下雨,他首先联想到的是家乡的风晴雨霁。在琉璃厂出入,渐次遇到故乡人黎松安(“龙山七子”之一)、郭葆生(齐早年住过郭家公馆)、李翰屏(齐出乡前给李家画过像)等人,大家聚宴一次,齐白石记曰:“数千里得晤故乡旧友三四人,喜极,尚疑是梦。”
五月十四日(公历6月9日),他在日记中难得详细地描摹了自己的心境:“昨夜达旦不能成寐,心中若有所失。不知一家老小何似。”他说半年未得家书,其心“无时不在杏坞白石间也”。“远离日深,欲哭,泪已尽之久矣。”对家乡家园的深深爱恋,对家人老小的牵肠挂肚,白石这些记录感人心扉。
家乡人五月十九日(公历6月14日)寄出家书,他在闰五月初五(公历6月29日,邮路上走半个月)接到了,知家老少无恙才放心。但获知其母的哥哥于三月间逝去,他不禁忆到:去年秋舅舅来家住,只听他咳不止。白石便与妻春君商量请医生来疗治,舅答:这病能治的话早就治了,我恐不久于人世了。白石劝舅无论如何多住些日。四月初寄家的信,还与春君说:要好好侍奉舅爷,把他说的“没几天”当作“很久远”,万万不可轻待。我买了些阿胶等颐养品,待回家再给舅爷奉上……最后白石写:“书此日记时,三更人静,泣不能已,不能终其恨也。”白石午夜独自一人,思绪飞回几千里外的亲人身边,他直抒心怀的这些字句,让人读来不能不动情。
齐白石本来是以夏午诒聘请的“辅导教师”的身份随来北京的。每天辅导教画的时间(日记中用的词是“课画”)显然不是很长,白石还有许多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这就用来篆刻、绘画以及逛店、交友等。齐奉守的是“旧规矩”,夏家给了他“授课费”(束脩),他就自觉地全心力服务夏家,不“接外活儿”,不“挣外快”。
五月初四(公历5月30日)某大宦官差人来买白石画,他辞却;对方还以更高的价,白石说这不是价高价低的事,“不可高其价应之”。
闰五月初四(公历6月28日)又有宋姓富人以10块大洋求一幅山水,白石辞;后又以4大洋求一人物,白石亦辞。他说,是夏午诒请我过来的,“重金轻情,非君子也”!反过来,随夏在北京的这些天里,他为主人刻了许多方印章,还留下《白云红树图》《青藤书屋图》《借花吟馆图》等数件代表性的画作。当然,因为齐白石与夏午诒亲若兄弟的关系,齐白石的一些卖石与鬻画也得到夏午诒的鼎力支持。
琉璃厂“荣宝斋”旧影
白石自励亦感人
人们把“日记本”或称为“记事本”,盖日记中多以记那些个“事”为主;当然日记中不少人也会记一些想法,这方面内容多了则可命之为“沉思录”。40岁的齐白石写日记流水一样地记事,但很有意思的是他也录下了自己的某些思绪。
四月廿三日(公历5月19日)他记:“昨夜梦中痛泣”,因为从家乡出来后“不曾看书”;他早年曾经说自己要识三百字,以二百字作诗,余下的一百字凑合记得可以——可夜梦中自己只识一百五十字了,所以急得他痛哭起来!完全靠自学出来的白石深切知道识字长学问的重要,他自警:“余三日不读书,语言无味。”“不识字做官可矣——纯是空腔;或欲自娱,或欲医俗,非识字所不能也!”是啊,做官的人整日价那些空话、套话足以应付;但凡要自己去掉无知,能够提高,只有不断学习才能达到。他逼迫着自己活到老学到老,“晚岁破除年少懒,谁教姓字世都知”!
四月廿四日,几位朋友聚谈至倦,有朋友劝酒,白石点到即止,绝不多饮,在座的挚友李筠庵出面解释,说白石是“生平自醒,非他人至死沉醉者”。白石把朋友的良言录入日记,当然体现的是他的尊重与自觉。齐白石画过数不清的《醉酒图》《盗瓮图》《菊酒图》,但他是不是沒有过一次喝得烂醉呢?他自己的日记不少,别人回忆他的文章更多,可以说没有一次是记白石醉酒的。
五月廿五日(公历6月20日),白石为夏午诒篆刻“无愁”二字印,夏请他在边款上落“白石先生”四字。白石思忖了一下,坦言说:“以‘先生’自称,施之于君则可(夏较齐小四岁,又极熟稔),施之于人觉自愧。”夏午诒还是开着玩笑说,你看陶渊明自称“五柳先生”这千百年,你称“白石先生”也绝不辜负历史!“余闻汗面,故纪之于日记。老当自加琢磨,方不负良友之誉有益我也。”当晚白石郑重其事地记下了这段对谈,嘱咐自己多“琢磨”,“不负良友”。也正是因为有这种绝不自满自足,保持谦慎不以“先生”自居的精神,他才能不断增进,最后到达艺事的巅峰。反观今日一些人动辄以“大师”、“专家”自居,其格局与前景自然可以料想。
翻开白石的画集,看他画作上的落款,是“老民”“山翁”“木人”“借山馆主者”“寄萍堂老人”等,七老八十仍旧称对方是“先生”“方家”“大兄”而自道为“小弟”等。这是我们民族文化中传统的自谦自抑的精神。
由此不禁想到今天,前些天去参加一个文化团体的什么会,与会者见面大多有个自我介绍,“我是画家”,“我是作家”,“我书法家”……“我是诗人”——“诗人”这一称乃是文艺之神璀璨的桂冠啊——没承想,与会一众人中,有好几顶桂冠闪烁!
齐白石122年前写的这册日记,如今静藏在北京画院的大库里。翻读他这些记录,我们可以了解他的时代,他的人生,他游历大清门,出入琉璃厂,鉴定书画,交往朋友以及他自励不息勇往直前的追求,都足以使我们获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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