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习惯，还是从外公那里传下来的。

　　记忆里，总有一个那样的黄昏。太阳将落未落，在天边染着一片温暾的橘色。外公便在这时，从他那把磨得油亮的竹椅上起身，走到靠墙的那个枣木书柜前。他不急着拿书，先是静静地看，目光从一排排或厚或薄的书脊上抚过，像老农检视他的田地，像将军检阅他的士兵。屋里很静，只听得见窗外偶尔几声归巢的麻雀叫，还有他缓慢而深长的呼吸。

　　看够了，他才伸出那双枯瘦而干净的手，极慢地抽出一本。若是书皮上沾了灰，他便要走到窗前，对着光，用软布轻轻地、细细地拂去，那动作不像在拭尘，倒像在抚摸一个久远的梦。然后，他回到椅子里，并不立刻翻开，总要那么坐上一会儿，仿佛在积攒一种心情，预备一场神圣的约会。直到天色暗到字迹模糊，他才“啪”一声拉亮身旁的落地灯，一圈暖黄的光，便将他与那本书，温柔地笼在了一起。于是，一个世界的喧嚣，便在另一个世界的宁静面前，悄然隐退了。

　　年岁渐长，我方明白，外公那些繁琐的动作，不是迂腐。这是一种自我的告诫，一种从日常的琐碎与浮躁里，将心神收回来的必要过程。心浮气躁时，是读不进书的；便算读得进去，那字句也如浮光掠影，半点落不到心底里去。阅读的仪式，譬如净手，譬如泡一盏清茶，譬如对着一窗绿意，乃是将自己从“在世的匆忙”中暂时解救出来，安顿好一颗仓皇的心。心静了，空了，那书里的悲欢、智慧与风景，才能款款地走进来。

　　后来，我也有了自己的书房。我的仪式，比外公的简单些，却也成了铁打的规矩。每日睡前，必得有那么一小时，是属于我和我的书的。我会关掉那过于亮堂的顶灯，只开一盏小小的、有着墨绿色灯罩的台灯。光晕便收敛了，聚拢在桌面一圈，像舞台上的一束追光，而书，便是那唯一的主角。有时，我会先泡一杯香片，看那热气在灯下袅袅地升腾，散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然后，我才坐下，深深地吸一口气，翻开书页。

　　那沙沙的翻书声，在静夜里是顶好的音乐。这般读着，白日里种种的烦扰，人际间丝丝的纠葛，便都像退潮一般，远远地去了。人虽在斗室，精神却仿佛漫步于古人的庭院，或徜徉于异国的街头。这种自在，是任何其他娱乐都无法给予的。

　　有一回，夜已深了，我正读得入神，忽听得窗外“噗”的一声轻响。抬头看，原来是邻家的猫，跳上了我的窗台。它隔着玻璃，安静地望了我一会儿，碧莹莹的眼里，竟没有平日的野气，只有一片澄澈的、了然的光。它似乎懂得我此刻的享受，竟不打扰，只蜷作一团毛茸茸的墨团，陪着我。那一刻，灯下人，桌上书，窗外猫，竟构成了一种无比和谐、无比圆满的寂静。我想，这大约便是仪式感所带来的，人与物，与周遭世界最温柔的共鸣了。

　　前些日子，我去拜访了一位年迈的教授。他的书房里，四壁皆书，直堆到天花板下去。我见他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工楷写的一句话“读书须有间”。

　　我默默地看了许久，终于会意。这“间”，是间隙，是空闲，不也是那一点必要的“间隔”与“仪式”吗？这是将自己与喧嚣隔开，与功利隔开，留出这么一段空白，一段距离，才好容得下思想的沉潜与心灵的呼吸。

　　说到底，为阅读添一些仪式感，并非向书献媚，而是向我们自己的内心致敬。在这匆遽得有些狼狈的人世间，我们总得为自己留一些庄重的、不为什么的时光。让灵魂慢下来，沉下来，好去承接那由千百年前传来，依然温热的智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