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七

　　古人名物，起雅号诨名，大致有三类，一是呼奴，二是封官，三是女性化。如明代顾起元《说略》所举：

　　“牛曰斑特（特字本义是公牛），猪曰长喙参军，羊曰须髯主簿，鸡曰长鸣都尉，鹅曰兀地奴，龟曰玄衣督邮，鳖曰河伯从事，蟹曰横行介士，鲛曰河伯健儿，鼍曰河伯使者，燕曰天女，鹊曰神女，蝉曰齐女，蚓曰歌女，螟蛉曰戎女，蜚曰香娘子，鹪曰巧妇，蜮曰射工，乌曰哺公，鸽曰飞奴，鹬曰翠奴，鸥曰功曹，又吐绶鸟亦曰功曹……”

　　古人名物，常见“奴”字。茶称酪奴。据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肃与高祖殿会，食羊肉酪粥甚多。高祖怪之，谓肃曰：‘卿中国之味也。羊肉何如鱼羹？茗饮何如酪浆？’肃对曰：‘羊者是陆产之最，鱼者乃水族之长；所好不同，并各称珍；以味言之，甚是优劣。羊比齐鲁大邦，鱼比邾（zhū）莒（jǔ）小国。唯茗不中，与酪作奴。’……因此复号茗饮为酪奴。时给事中刘缟慕肃之风，专习茗饮。彭城王谓缟曰：‘卿不慕王侯八珍，好苍头水厄，海上有逐臭之夫，里内有学颦之妇；以卿言之，即是也。’”

　　王肃出自江东名门琅琊王氏，南齐尚书左仆射王奂之子，王奂叛乱，为齐武帝萧赜所杀，王肃出奔北魏，正值北魏孝文帝力推汉化，王肃颇受重用。当时鲜卑贵族对江南文化多有贬斥，身为降臣，王肃只得以茶自代，自嘲为奴。

　　除茶名“酪奴”之外，橘称“木奴”、猫唤“狸奴”，都是古诗词中常用典故。但“奴”字之义，并非都指奴仆。

清嘉庆刊本《衔蝉小录》，上有纳猫契，书“东王公证见南不去，西王母证知北不游”，并绘猫儿图影。

　　古人名物多用“奴”

　　古人以“奴”字名物，是拟人化表达。“奴”字多义，除当奴仆讲，同样有子女的引申义。清代段玉裁注说《说文解字》载：“引申之则凡子女皆可称奴”，古时小儿又称“孥儿”，“孥”“奴”相通。

　　引光奴，即发烛。发烛是古人夜间打火用的工具，宋代陶谷《清异录》记载用杉木条涂硫磺制发烛，时人称为“引光奴”。

　　锡奴，即暖足瓶。宋代曾几有诗：“秋来冷落同班扇，岁晚温柔是锡奴。”黄庭坚戏称暖足瓶为“脚婆”。

　　青奴，即竹夫人。古人消暑用的竹枕，黄庭坚诗云“青奴元不解梳妆”，并题解“（竹夫人）盖凉寝竹器，憩臂休膝，似非夫人之职，予为名曰青奴”，敲背捶腿不劳夫人打架，使唤青奴就好。

　　乌奴，即头发。出自南宋陆游《赴成都》一诗：“暮雪乌奴停醉帽，秋风白帝放归船。”

　　玉腰奴，即蝴蝶。出自唐代温庭筠《蜂蝶》一诗：“蜜官金翼使，花贼玉腰奴。”上句指蜂，下句喻蝶。

　　飞奴，即鸽子。《天宝遗事》载，唐代名相张九龄“少年时，家养群鸽。……九龄目之为飞奴，时人无不爱讶”。

　　翠奴，即翠鸟。古名“鴗（lì）”。《本草纲目》载“大者名翠奴”。

　　九苞奴，即锦鸡。《初学记》载“凤有六像九苞”，九苞指凤的九种祥瑞意象，后代指凤。

　　菘，即笋奴。据《清异录》，宋时爱吃笋的人厌恶菘菜味道，称为“笋奴菌妾”。

　　荔枝奴，即龙眼。西晋《南方草木状》载：“荔枝过即龙眼熟，故谓之荔枝奴，言常随其后也。”“生长在其后”，或从奴字的“子女”义引申而来。

　　“寄奴”也要分南北

　　兀地奴指鹅。据北宋陶谷《清异录》，“世呼鹅为兀地奴，谓其行步盘跚耳”。“兀”字有摇摆、摇晃的意思。鹅走路，像蹒跚学步的小儿。

　　尖奴指笔。据《魏书》，北魏名将古弼，“弼头尖，世祖常名之曰笔头，是以时人呼为笔公。”北魏皇帝拓跋珪欲往河西骑猎，命古弼备选壮马，古弼却给以弱马，拓跋珪大怒：“尖头奴敢裁量朕也！”古弼回答，田猎事小，军备事大。拓跋珪闻而叹曰：“有臣如此，国之宝也！”

　　寄奴是南朝刘宋开国皇帝刘裕小名，出生时本叫“奇奴”。刘寄奴又是中草药名，出自《拾遗记》中的传说。刘裕起于微末，早年家贫，常出外砍伐荻草为生。一次外出，射伤一条数丈大蛇。第二天回到原地，“闻有杵臼声。往视之，见童子数人，皆青衣捣药”。童子言道：“我王为刘寄奴所射，合散傅之。”刘裕把青衣童子呵散，收药而返。刘寄奴有南、北之分。奇蒿称为南刘寄奴，而阴行草被称为北刘寄奴。

　　自魏晋南北朝时，古人小名常用“奴”字。北宋名臣谢景温，字师直，小名锦衣奴。据《中山诗话》，北宋梅尧臣到谢家做客，“作五绝：古锦裁诗句，斑衣戏坐隅；木奴今正熟，肯效陆郎无。诗中嵌谢小名，谢师直方十岁，读诗而悟。”梅尧臣诗中的陆郎，取“怀橘遗亲”的典故。汉末名士陆绩，六岁时随父陆康谒见袁术，宴席上私藏橘子欲奉母亲，被赞“幼而知孝，大必成才”。

　　梅尧臣诗中“木奴”，指柑橘。唐代，唐玄宗把柑橘称为“瑞圣奴”，唐庄宗则封柑橘“余甘尉”。

　　“木奴”“杏林”成佳话

　　“木奴”一词，是三国故事，典出《襄阳记》。

　　三国吴丹阳太守李衡，有经济头脑，总想置办家产，以遗子孙，但妻子习氏总是反对。李衡秘密派遣门客十人，在武陵郡龙阳汜洲建造宅第，种植柑橘千株。临终前，李衡告诉儿子：“汝母恶我治家，故穷如是。然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一匹绢，亦可足用耳。”

　　李衡死后，儿子告诉习氏这件事，习氏说：“此当是种甘橘也，汝家失十户客来七八年，必汝父遣为宅。汝父恒称太史公言：江陵千树橘，当封君家。吾答曰：且人患无德义，不患不富，若贵而能贫，方好耳，用此何为？”吴末，李衡所植柑橘成熟，“岁得绢数千匹，家道殷足。”

　　三国时期，重视经济林木的种植。三国吴名医董奉给人看病，不收诊费，而让病人帮他栽杏树。数年后，杏树成林，董奉卖杏得钱，用以赈济穷人，成就“杏林”佳话。

　　要想富，就种树，自古如此。元人王祯在《农书》中认为，“木奴”一词本来泛指树木，并非专指橘树：“古人云‘木奴千，无凶年’。木奴者，一切树木皆是也。自生自长，不费衣食，不忧水旱；其果木材植等物，可以自用，有余又可易换诸物。若能多广栽种，不惟无凶年之患，抑亦有久远之利焉。”

　　洞庭湖跨武陵郡龙阳、沅江二县界，龙阳县治所位于今湖南省汉寿县城关镇，关羽拜“汉寿亭侯”，一说即认为关羽是汉寿县的亭侯。宋人诗词中，多用“木奴”的典故来吟咏“洞庭橘”或“洞庭柑”，但所说洞庭，却不是洞庭湖。

　　以洞庭为名，除洞庭湖，还有江苏太湖之中的洞庭山。

　　宋人最爱“洞庭橘”

　　洞庭湖柑橘种植历史，比洞庭山早，洞庭山柑橘成名于唐代以后。史籍中最早记载苏州洞庭柑橘的是南朝人吴均的《饼说》，其中提到“洞庭负霜之橘”。

　　洞庭湖属古楚地，而洞庭山则属古吴地，两地分处长江的中下游。南宋赵彦卫《云麓漫钞》载：“洞庭有山水之分。吴中太湖内乃洞庭山，产柑橘，香味胜绝。韦苏州（韦应物）、吴融、王维、苏子美（苏舜钦）诗序，皆指山为言。楚之洞庭乃太湖，连亘数州，边湖亦产甘橘。”

　　宋代时，植橘一样是好生计。叶梦得《避暑录话》载：“凡橘一亩，比田一亩利数倍。”洞庭橘分黄、绿两种。黄橘又称真柑、乳柑，更为珍贵。范成大著《吴郡志》，称真柑“芳香超胜，为天下第一。浙东、江西及蜀果州皆有柑，香气标格，悉出洞庭下。又有‘三日手尤香’之词，则其芳烈又不待言而知”。范成大曾在洞庭山植橘，可惜“手植绿橘，十年不花”。

　　南宋后由于气候变化，苏州遭遇数次大寒，洞庭柑橘受损惨重，此后浙江温州的“温柑”声名鹊起。

　　苏轼有名篇《黄甘陆吉传》，化用黄柑、绿橘之名，讽刺时事。黄甘、陆吉二人出仕楚国，在楚王驾前争功。陆吉说自己曾为楚王开疆辟土，“身犯霜露，与枳棘最下者同甘苦，率家奴千人，战季洲之上”，即用李衡“千头木奴”的典故。黄甘回应，自己官居上位，只因每天都能陪侍楚王身边。

　　唐代诗人元稹有诗“绿粽新菱实，金丸小木奴”，金丸、小木奴指的是枇杷。

　　找到三只“李猫儿”

　　今人说大橘，都知道说的是猫。

　　猫，古称狸，本字作“貍”，有三义：一是泛指猫，二是指一丘之貉的貉；三是指狐。据《尔雅翼》，“狸”字通埋，“狸好伏，故称伏兽。……字皆取于狸而音为埋，则狸亦埋藏之兽矣”。猫爱埋什么，铲屎官秒懂。

　　至于“猫”字，据字书《埤雅》：“鼠善害苗，而猫能捕鼠，去苗之害，故猫之字从苗。”俗语多用“猫儿”一词，又常用作人的外号。唐代黄门侍郎卢怀慎因“好视地”，被称为“观鼠猫儿”。唐代还有三个“李猫儿”。唐代宰相李义府因“柔而害物”，被称为“李猫儿”；南唐大理少卿李德柔因“忌刻便佞”，被称为“李猫儿”；明代冯梦龙《三言二拍》中，或把李义府误为李林甫，说李林甫忌才，诨名“李猫儿”。

　　宋人把家猫称为“狸奴”。陆游是吸猫人，诗作多咏狸奴，如冬月风雨，陆游宅家，自宣“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猫又称衔蝉奴。据北宋陶谷《清异录》，“后唐琼花公主，自丱角（年幼）养二猫，雌雄各一，有雪白者口衔花朵，而乌者惟白尾而已。公主呼为‘衔蝉奴’‘昆仑妲己’。”白色公猫嘴部像衔着花朵，因此取名“衔蝉奴”，另一只雌猫黑身白尾，唐代将卷发黑身的人称为“昆仑奴”。

　　清代杭州才女孙荪意在十七岁时辑《衔蝉小录》一书，搜罗古今猫事，书名即出于此。

　　古来就是“猫主子”

　　黄庭坚有《乞猫》一诗：“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盆搅夜眠。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

　　陆游在《老学庵笔记》记：“先君（陆宰）读山谷（黄庭坚）乞猫诗，叹其妙。晁以道（晁说之）侍读在座，指‘闻道猫奴将数子’一句。问曰：此句何谓也。先君曰：老杜（杜甫）云：暂止啼乌将数子，恐是其类。以道笑曰：君果误矣，猫诗数字，当音色主反。数子谓猫狗之属多非一子。故人家生畜必数之。曰生几子，将数子。犹言将生子也。与杜诗，语同而意异。”

　　杜甫诗中的“将数子”，指飞乌带领着几只小乌，而黄庭坚诗中的“将数子”，数是计数的意思，指主人家将要数猫一窝生了几只。

　　黄庭坚诗中说“聘衔蝉”，“聘”字体现了宋人养猫的仪式感。据《衔蝉小录》，宋人养猫，要下聘，签订“纳猫契”，这种习俗一直延续至元明。

　　猫还有不少“奴名”。

　　唐代张泌《妆楼记》称猫为“女奴”。

　　与李白齐名的“酒八仙人”、汝南王李琎，小名花奴，花奴又是猫的别称，见于宋代释南叟《失猫诗》：“劳人几度空敲盌，连唤花奴吃饭来。”

　　清乾隆时，宫廷画家艾启蒙绘《狸奴影》册页，十只御猫的名字，除了狸就是奴：妙静狸、涵虚奴、翻雪奴、飞睇狸、仁照狸、普福狸、清宁狸、苓香狸、采芳狸、舞苍奴。

　　清代沈起凤《谐铎》载，清代黄遵宪的门生黄之骏，养猫防鼠。此猫不抓老鼠，“终日憨卧，喃喃呐呐，若宣佛号，名曰佛奴”。一日黄之骏被猫咬了鼻子，愤而作《讨猫檄》一文：“性成巽懦，貌托仁慈。学雪衣娘（唐玄宗的白色鹦鹉，相传能背诵诗篇，出口无误）之诵经，冒尾君子（五代隐士郭休畜养的猴子，严守规矩而被称为尾君子）之守矩。”欧阳修之子，小名“僧哥”，“佛奴”和“僧哥”应是一个意思。

　　猫虽名奴，但一直是猫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