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市场星报)
防虎街道依偎在防虎山脚下,防虎山似乎没变,峰形、潜南干渠的水纹,以及山体上的“鹅蛋玖”,还是二十多年前我在此教书时的模样。只是当年潮涌般的赶集人气,已悄悄蒸发。老街还是那道不足一里的缓坡,两百来户人家,山连山,门对门。只是人迹寥寥,关门闭户,没了当年“乡下最繁华地带”的喧腾,唯有农历双日,还洋溢着一场鲜活的露水集生机。
我记得那时的凌晨,露水凝在鹅卵石铺就的街上,走在上面,凉气能透到布鞋里的脚指头。十里八乡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卖柴禾的,嘴里哈出白气;卖鸡鸭鹅的,周身泛着粪腥;穿着胶鞋,挎着竹篓,泥鳅黄鳝窸窸窣窣地躁动;牵牛犊的,牛犊哞哞叫,赶猪仔的,猪仔哼唧唧……似一场优美的晨曲,在山林间荡开。
最先唤醒街市的,是邢记铁匠铺的叮当声。风箱呼哧的喘息,吐出半尺高的炉火,舔着铁砧,映得满屋亮堂。烧红的镰刀往水里一淬,滋啦一声,一股白气冲向渐温的街心。北头的老解头,像条泥鳅,在人缝里穿梭。打补丁的长袍,下摆氤氲着露水,湿湿的沉。腰间锃亮的秤杆,肘里挂着秤砣,红绸坠儿被露水沾得湿淋淋的。蓬头散发的小女儿拽着他后襟搭扣,要狮子头吃。他从口袋里摸一块锅巴塞给她时,眼睛却瞟向树林,有人私自交易,得防着点,怕漏了称秤的费用。
中街的程屠夫,敞着马甲,汗珠淌进护心毛,案板上的猪肉散发着腥味。地上的脚印踩得湿润润的。“赊着!稻子出来再说。”中年汉子接过稻草扎的亲家“彩礼肉”,脸上的褶子舒展开了。街南头的石师傅豆腐摊一晃眼就空了。“怎么不多做点?孙子要吃。”戴着白草帽的农妇望着光板,叹气道。“大姐,鸡叫头遍我就起了,磨得胳膊都抽筋。”“下集留两斤,别忘啦。”叶大伯捏着耳挖子,眯着眼,正在给躺在椅子上的赵老倔头掏耳朵,旁边站着个胡子拉碴的年轻人,急得直跺脚:“太阳快晒干露水了,我要回家收麦子”……
这些熟悉而又温暖的场景,就像电影画面一样,一闭上眼,就在眼前闪现。
当山风卷着晨雾拂到面颊时,我打了个激灵,突然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我顺着光滑的鹅卵石街面走,三三两两的人,露水鞋印还有,只是没了当年的温热,凉得有些单薄。邢记铁匠铺的门半开着,有气无力的样子。风箱落了层厚厚的灰尘,久置的铁砧上凝结着一层褐红色的斑。墙角上挂着三把镰刀,已锈迹斑斑,也不知主人是谁。守铺子是老铁匠的儿子,正在后院焊接不锈钢门窗。“现在都机械化了,割镰早淘汰啦,改行做不锈钢生意了。”焊枪的蓝光一闪,惊了树上的麻雀,扑棱棱地飞,落下了几滴露水,钻入衣领,冰凉冰凉的。
老解头已作古。门口外立着一个显眼的玻璃柜台,柜里是刚蒸好的狮子头,还温热着。卖货的姑娘梳着顺溜的马尾,就是当年喊着要吃狮子头的女儿。我教过她,走多远就送来两个给我吃。咬一口,筋道而香甜,微辣又爽口,和记忆里的滋味分毫不差。临走我买了两大盒,拎在手里。中街的肉铺换了主,程屠夫的儿媳正低头刷着手机,案板擦得干净,不见半点血腥。她见我摩挲墙上挂着的稻草绳,笑着扯下一段,给我系紧刚买的两盒狮子头。她也认识我,她丈夫是我学生,结婚时,我喝过他们的喜酒。她说,公公老了,不再杀猪,传给儿子了。没见到当年卖豆腐的石师傅,不知他现在是否安好。路过叶大伯家门口,理发铺门落了锁,旁边有人说,几年前,老夫妻俩就去世了,孩子们把门面出租了。街口拐弯处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围坐在一起,指指点点着正在山下如火如荼建设的安置点,旁边盛开着一簇簇野菊花,鲜艳而灵动,风一吹,花上的露水像珍珠一样,洒落在地。
我往回走,怀里揣着草绳捆的两盒狮子头,脑子里想着所遇所见,内心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