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兴军
随手翻阅手机相册,竟被自己的足迹惊讶到。过去一年有余,自己造访南郭寺的次数竟然超过十次。悄然之间,已成南郭寺的常客。每有闲暇,第一个想到的去处,总是这座离天水市区咫尺之遥的陇上古刹。
初到天水是在去年五月。彼时这座历史名城,因麻辣烫的火爆出圈成为新晋网红城市。全国的游客慕名而来,天水的名字频繁见诸报端。因为甫至,时时为其厚重的历史文化所触动。而在诸多名胜古迹之中尤对南郭寺有所偏爱,则与杜甫的一首诗脱不开干系。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
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
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
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这是杜甫著名的《秦州杂诗》中的一首。老树空庭,秋花晚景,清渠溪风,这些寻常物事经由诗人的妙手,织就了一幅荒凉、萧瑟的画面。一个悲字,更是指向个人与国家的双重暮气,余韵苍凉。
探究这首诗的底色,需要了解诗人缘何来到秦州。时值安史之乱中期,杜甫在左拾遗任上为房琯进言惹恼唐肃宗,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在去赴任的路上,诗人看到满目荒凉的华州,自觉草芥小官无足轻重,便决然弃官。他从华州西行,经长安,最终于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秋到达秦州,即今天的天水。而在另一首杂诗中,杜甫则交代了他流寓至此的来龙去脉: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
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
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
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
从陕西到甘肃,要度过辽阔荒凉的陇山。杜甫风餐露宿一路西行,探问边境无休的战事。作为国家动荡的大背景下的一场个人漂泊,个中的无力感跃然纸上。
在秦州期间所作的诗歌中,读者最耳熟能详的,还要数后来被选入《唐诗三百首》的《月夜忆舍弟》: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回到杜甫流寓至秦州的那个深秋。他站在慧音山举目远眺,秦州城尽收眼底。望得见的是秋风秋雨的冷寂肃杀,望不见的则是离散的兄弟亲人,不知何时方能止息的硝烟战火。物随心转,境由心生。正是在如此的情境之下,杜甫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写下了117首诗,平均每天至少一首。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安史之乱,这个大唐由盛而衰的转折点,也淬炼了杜甫的诗风,使其从雄浑豪放转向沉郁顿挫。其间的秦州诗,是其向“诗史”蝶变的来时路。挂一漏万地罗列、斟酌他曾在秦州写下的片鳞半爪,虽无法尽现诗人思想之全貌,却也能从中一窥其内心的坚守。他对战争的憎恶,对身世悲苦的慨叹,对大地苍生的悲悯,皆是其不变的创作主题,也是最能引起人们共情的核心所在。
某种程度上,一次次到访南郭寺,与其说是在寻找一个聊寄乡愁的宁静之所,毋宁说是一场以诗为名、穿越时间长河的回溯。每每行至于此,自然而然就会联想到杜甫,他的那些名句随之一一浮现。
或许是依循清初拓本复建的“诗圣碑林”和《二妙轩碑》碑廊,其以顺治年间时任陇右佥事宋琬主持刊刻的二妙轩碑为底本,集王羲之的书法写就杜甫的秦州诗,诗书俱佳,故曰“二妙”;或许是光绪年间由东禅林院改建的杜少陵祠,其内供有杜甫及其子宗文、宗武塑像,这也是陇右地区纪念诗圣杜甫的主要场所;又或许是建于明成化年间、伫立在寺院之内的“老杜秦州杂诗碑”,其上是时任秦州知州傳鼐主持镌刻的杜甫秦州诗……后世千余年里,从官方到民间的种种纪念方式,总有一种能唤起后人对这位伟大诗人的缅怀。
概缘于这种地域和情感的关联性,杜甫诗中所记述且经岁月洗礼而犹存的事物也变得鲜活了起来。在南郭寺的山门之外,一千三百多年树龄的唐槐傲然伫立,俯视慧音山下的泱泱藉水。而山门之内,与春秋同岁的古柏生机勃而未泯,仿佛从历史深处走来的时间老人,向来人讲述熙熙过往。六角亭下,北流泉一涌千年,滋养和回馈着此方天地。素朴而典雅的古建,并非一成不变。在朝代的更迭和战火的洗礼下,它们几经破损与修缮。砖檐斗拱斑驳的痕迹中,既有过往的基石陈砾,也有复添的青砖新泥。
于是,我们在观瞻这座古刹之时就又有了新的象征意义:吟咏老杜不朽诗篇的同时,亦体悟其浓烈真挚的家国情怀和悲天悯人的精神世界。
从杜甫流寓至此算起,时光又已千年。历史的溯洄与激荡,最终在秦州予以标注。杜甫写下的陇右诗篇穿越时空,最终与这片土地形成了互文式的回响与呼应。
如果说王昌龄、王翰等给唐诗赋予了凉州风韵,那么杜甫曾经于此志记的山川风物和浓郁情感,则成就了别具一格的秦州悯歌,它们流淌在北流泉里,镌刻在慧音山上,萦绕在南郭寺中,同时也融入了亘古悠悠的中华文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