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字技术重塑全球经济社会发展格局的背景下，乡村教育与发展作为实现2030年可持续发展目标的重要领域与现实难点，其转型进程颇受国际社会关注。2025年8月19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农村教育研究与培训中心联合东南亚教育部长组织技术教育发展区域中心、东南亚教育部长组织适度经济哲学促进可持续发展中心、东南亚教育部长组织STEM教育中心等机构，共同举办2025全球智慧教育大会“智慧乡村与农村教育转型”平行会议，汇聚了来自中国和东南亚、非洲相关国家的政策制定者、教育研究者、国际与区域组织代表、一线实践者等多元主体，聚焦数字化转型进程中基础较为薄弱的乡村地区，围绕公平包容、适切有效的农村教育与乡村发展理论和路径展开深入研讨。

乡村地区多元学习需求及数字变革叠加下的学习挑战

伴随城镇化进程加速，农村人口大量向城市迁移以寻求发展机遇，乡村地区面临人口流失与老龄化加剧、高素质人才匮乏、传统文化凋敝等多重困境。2015年，联合国通过《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提出“不让任何人掉队”的核心承诺，公平与包容成为实现可持续发展的核心原则。据统计，全球农村人口占比达42%，且绝大部分分布于全球南方地区，其中非洲、亚洲等区域农村人口占比均超60%。因此，回应全球南方发展需求、推进乡村振兴与发展，是实现2030年可持续发展目标的关键任务。

数字时代，新兴技术尤其是新一代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涌现，正深刻改变知识生产、传播与传授方式，为乡村发展注入新动能。在此背景下，智慧农业、数字乡村、智慧教育等领域的迅猛发展，不仅为乡村振兴提供了重要支撑，也为全球南方国际合作创造了崭新机遇。

当前，中国在乡村数字化发展中积累的人才、知识与技术经验，为深化与世界各国，尤其是东南亚国家的合作拓展了广阔空间。农业农村部对外经济合作中心副主任蔺惠芳表示，中国农村数字基础设施建设成效显著，农村地区互联网普及率已达69.2%；数字化应用水平持续提升，植保无人机、智能农机、智慧灌溉等技术加速普及；乡村数字经济蓬勃发展，“互联网+教育”“互联网+医疗健康”等服务不断向农村地区延伸覆盖。

尽管数字技术为构建“人人皆学、处处能学、时时可学”的学习型社会提供了全新可能，但也面临数字鸿沟、技能鸿沟、学习内容不适切、技术监管缺位等风险挑战。北京师范大学教务委员会副主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农村教育研究与培训中心主任周作宇提出了三大核心问题：一是如何通过数字技术创新弥合城乡教育差距，实现公平、优质、适切的农村教育；二是如何通过教育转型构建与经济社会发展需求适配的教育与培训体系，为乡村振兴提供人才支撑；三是如何建立跨区域、跨领域的协同机制，将农村教育纳入区域与国际发展议程，形成推进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实现的合力。

保障优质教育与终身学习机会，是实现以人为本的乡村发展、维护人的尊严与福祉、赋能乡村人口把握数字时代机遇的重要途径，但该目标的实现面临严峻现实挑战。陕西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刘骥将农村人口区分为流量人口（15岁以下在校生）与存量人口（16岁-65岁劳动年龄人口）两大核心群体。他结合有关国际教育评估项目的数据分析指出，两类群体在基础技能（foundational skills）与劳动技能（workforce skills）层面与城市学习者之间呈现显著差距。经济与合作组织（OECD）发起的国际成人能力评估调查（PIAAC）2024年数据显示，全球约20亿劳动年龄人口（16岁-65岁）缺乏基础技能，其中80%来自全球南方地区；国际学生评估项目（PISA）2022年对15岁学生的测评结果也表明，城乡学生在数学、识字、科学等基础学科的平均学习差距相当于3个学年的学校教育差距。

数字技术发展为满足教育发展与学习需求提供新机遇的同时，也加剧了数字鸿沟等新挑战。国际电信联盟《2024年数字发展报告》显示，全球城市地区互联网普及率达80%，而农村地区仅为50%；在低收入国家，城乡数字差距更为显著，城市网络接入率约为乡村地区的3倍。在信息通信技术（ICT）能力层面，乡村的两类人口也与相应城市人口存在巨大差距。贵州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校长田艳莉在推进数字技术在乡村学习场景中的应用时反思，现代科技虽使留守学生可通过视频、即时通讯软件与外出务工父母实现常规沟通，但无法解决学生对父母面对面陪伴的渴望和需求；同时，由于缺乏恰当的引导与监管，学生沉迷手机、滥用科技应用的现象更为普遍。

有关研究表明，由于数字技术赋能乡村教育高质量发展对资金投入、基础设施、内容和资源建设及能力支撑等均存在较高门槛，本就基础薄弱的乡村学习系统面临应对、适应与有效利用数字技术的多重挑战。若在技术开发至应用的全流程中，缺乏对教育公平与包容的关照与投入，乡村地区可能因地理阻隔、经济社会发展水平低、能力薄弱等限制在数字浪潮中进一步被边缘化，沦为“知识孤岛”，进而复制或加剧既有的学习危机。

推动乡村教育转型变革的理论应用

乡村教育转型须以系统理论框架为指导，确保实践方向的科学性与可持续性。会议中，多位学者与实践者阐述了具有区域特色的理论模型，为不同发展水平、文化背景下的乡村教育转型提供理论支撑。

一是借助适度经济哲学（SEP）形成适切适度的乡村教育可持续发展方案。

适度经济哲学由泰国国王普密蓬·阿杜德（Bhumibol Adulyadej）提出，倡导以中庸、适度的方式应对全球化冲击，实现经济、社会、环境、文化的协同可持续发展，核心为适度（moderation）、理性（reasonableness）、韧性（self-immunity）三大相互关联的原则，并以“知识与技能”（knowledge and skills）、“道德感”（morality）为两大前提支撑。有关研究表明，SEP理念的有关实践可在个人、社区、国家三个层面驱动变革，赋能个人发展、社区韧性及国家可持续发展能力。

泰国教育部将SEP理念纳入国家教育规划、课程体系与学习活动已有近20年，全国目前共有23796所SEP学校，覆盖全国60%以上的学校，同时建成742个SEP学习中心。泰国适度经济哲学促进可持续发展中心致力于推动该理念与可持续发展理念相结合，通过开设面向东南亚及有关地区的政策制定者研修班、SEP学校计划与青年营等项目为掌握与应用该理念提供能力建设机会。

将SEP理念应用于乡村教育领域须充分尊重乡村教育的独特性，如开发本土化、情境化的教育内容与模式，并关注学生生存、生活、生产技能培养，强化学校与社区的互动及参与。与此同时，这一理论与贵州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提出的“立足乡土、回归人本、敬畏自然、走向未来”的“乡土人本”教育理念相呼应，实现了跨区域、跨国别的理论与实践共鸣。

二是以终身学习理论构建乡村教育转型的系统框架。

终身学习理论强调“教育与学习贯穿人生全程”，为构建覆盖全年龄段的乡村学习体系提供系统思路。刘骥团队通过扫描数字时代全球农村社区学习现状提出，贯彻终身教育理念是数字时代破解农村人力资本短缺、推动乡村可持续发展的关键举措，须重点关注三个方面：一是覆盖乡村正规教育、非正规教育与非正式教育的全路径学习体系，满足流动人口与存量人口的学习需求，尤其须重视占乡村人口绝大多数的成人教育与培训；二是强化数字联结与数字公平，注重数字技术的高质量应用，避免技术应用流于形式；三是依托广泛的社区参与和跨部门合作，为终身学习体系的落地提供机制保障。

三是将建构主义理论作为乡村教育教学模式的创新内核。

建构主义理论强调“学生主动建构知识”，为乡村教育突破传统讲授式教学模式、培养创新型人才提供方法论支撑。该理论主张学生须通过亲身实践、探索与互动建构知识体系，参与项目式学习，在真实情境中尝试解决问题，并通过长期实践内化创新思维与创造力，将抽象理念转化为具体经验。同时，教师的角色须从“知识传授者”转变为“学习引导者”，通过提供资源、创设情境，让学生自主掌控学习内容与节奏。

东南亚教育部长组织STEM教育中心主任莫恩·克里萨猜·索姆萨曼（Morn Kritsachai Somsaman）结合泰国2所乡村小学与1所城市薄弱小学的实践案例提出，建构主义理论可有效适配乡村教育场景，在激发学生学习动力的同时，推动创新能力与社会情感能力的协同提升。

这3所学校均面临学生学习动机不足、技能培养与未来劳动力市场需求脱节、学习资源利用率低等共性问题。在建构主义理论指导下，3所学校依托社区简便易得的本土材料，重点培养学生设计思维，鼓励学生通过思考与动手实践提升能力，自主运用学习工具，不仅增强了学生的主人翁意识，还通过行动巩固创新意识与知识技能，促进创新思维发展。同时，实践还强调对乡村自然环境与资源的珍视和利用，注重父母参与和社区动员，使家庭与社区也成为学生主动建构知识的重要场域，充分体现建构主义“在真实情境中实现体验、合作与创造”的核心理念，强化学生与乡土的联结，提升学习动机。

乡村教育变革的多元主体与协同创新

智慧乡村与数字乡村建设是涵盖基础设施、智慧农业、新业态新模式、数字治理、文化建设、生态保护、公共服务等多领域的系统工程。教育与培训既是智慧乡村建设的核心内容，也是加速其他目标落地的关键手段，需要多主体协同推进数字技术赋能乡村教育发展，共同探索教育赋能乡村可持续发展的创新举措。

一是顶层设计，数字教育政策与人工智能课堂赋能。

教育部门在教育数字化转型中承担顶层设计与引领动员的关键职责。马来西亚提供了积极抢占数字化发展先机的可参考样本。

自1996年推出“多媒体超级走廊”（Multimedia Super Corridor，MSC）计划以来，马来西亚数字教育已历经20余年发展。马来西亚《2021年数字经济蓝图》（Malaysia Digital Economy Blueprint [2021]）明确提出，将该国建设为数字驱动的高收入国家、数字经济区域领导者，以创新与知识驱动经济增长、提升国家竞争力。2020年，作为MSC旗舰项目的智慧学校建设基本完成，马来西亚98%的学校达到智慧学校标准。2023年，马来西亚出台数字教育政策，将人力资本培育与人才发展作为核心目标并提出培养具备数字胜任力的学生（须掌握创新思维、数据分析、问题解决、有效沟通与合作能力）、提升教师数字专业能力、培育数字领导力文化、建设数字基础设施与信息底座、开发优质教学内容、拓展战略伙伴关系等6项关键举措。现在，在人工智能技术快速发展的背景下，马来西亚正重点推进“人工智能赋能课堂”建设，旨在通过人工智能技术支撑实现支持个性化学习、提升学习参与度、赋能教师教学实践、推动数据驱动的教育决策四大目标。同时，在数字化转型赋能乡村教育方面，马来西亚通过为乡村学校提供信息与网络设施专项支持，持续缩小城乡教育数字差距，确保乡村学生获得同等教育机会，践行“不让任何人掉队”的发展承诺。

二是科教融合，高等教育机构助力区域乡村振兴。

高等教育机构作为科技、人才和智力的聚集地，具备系统的教育资源和整合优势，在引领服务农村可持续发展的教育变革、培养乡村振兴人才、赋能地方产业发展等方面发挥关键作用。

例如，中国云南农业大学充分发挥农业类高校的资源优势，在多领域推进乡村振兴，通过推广绿色农业技术、推进现代农业建设、创新乡村发展模式、培育乡村振兴带头人等多种方式，以科教融合助力农业发展与国际合作。依托云南与东南亚接壤的地理优势，该校计划5年内为南亚、东南亚地区培训1000名农业技术人才；同时，与缅甸等国合作建立智慧农业联合实验室，利用遥感技术等监测作物病虫害、实现远程诊断并提供解决方案，推动数字技术与农业教育、科研的深度融合。

三是乡土人本，探索面向未来的乡村基础教育创新方案。

乡村学校既是乡村人才培养的核心阵地，也是传承乡土文化、延续文化根脉的重要载体。田字格公益在创始人肖诗坚的带领下创新探索建设“大山里的未来学校”，以期形成乡村振兴未来人才培养的基础教育方案。该校坚持“乡土人本”，以“立足乡土、回归人本、敬畏自然、面向未来”为教育原则，致力于培养“走出大山能生存、留在大山能生活、面向未来能生长”的乡村学子；着力通过系统的课程设计，让学生掌握“学会做人做事、学会学习思考、学会共同生活”的基本技能，探索构建“1+5”课程体系（“1”为语文、数学、英语等核心学科知识的基础课程，“5”为轴心课、日修课、共同生活课、自主修习课、行动与分享课等5大特色课程），其中的轴心课将生命研究、乡土主题、民族文化、自然探索等与学生生活密切相关的内容融入课堂，激发学生探索家乡的热情，拓宽学生视野，培育乡土情感与家国情怀。

在数字技术与乡村教育的融合实践中，该校注重培养学生的数字技能；鼓励教师树立“科技人文主义”理念；强调引导学生善用科技，借助技术拓展知识获取边界，满足好奇心与探索欲；推动“科技乡土化”，让技术服务于教育教学目标，帮助学生认知自我、了解世界，最终实现“科技滋润生命，培育自信且热爱家乡的学生”的教育愿景。

四是技能转型，职业技术教育增强乡村发展活力与韧性。

职业教育作为与国民经济社会发展联系最紧密的教育类型，在乡村振兴与发展进程中发挥培养技能人才、赋能产业发展、增强乡村韧性等重要作用。

例如，马来西亚宜力社区学院聚焦乡村人口的技能需求与发展痛点，提供“模块化、灵活化”的技能培训服务：针对乡村青年群体，开设电子商务、农业技术、社区服务等职业技术课程，为其提供技能培训机会；针对乡村边缘群体（如留守妇女、低收入人群），设计短期技能培训班，教授易上手的谋生技能；响应数字时代需求，发起人工智能基础培训、数字营销等新兴领域课程，帮助乡村人口跟上技术变革步伐。这些举措不仅提升了当地居民的增收能力，激发了创新创业意愿，还带动了区域职业教育能力提升，尤其在青年与弱势群体技能赋能方面成效显著。同时，针对实践中遇到的“部分课程参与率低”“学员参训时间与生产生活冲突”等问题，学院还提出须加强课程宣传与需求调研、提升课程内容与学员需求的匹配度、加强与非政府组织及乡村基层组织等的沟通联系等改进方案，以期更好满足当地技能培训需求。

印度尼西亚马贾伦卡大学位于以农业为支柱产业的马贾伦卡县，2025年，学校相关院系与科研团队开发了三项有关“科研创新服务智慧乡村建设”数字应用：一是工程学院智慧乡村研发中心开发的“Kepuh智慧乡村应用”，整合清洁用水分配等功能，解决村庄管理痛点；二是花生全周期监测系统，用于监控花生种植与产品销售；三是大蒜智能灌溉施肥系统，实现大蒜种植的精准水肥管理。这些成果既服务于当地产业发展与农民生产生活，又为学生提供了产学研融合的实践平台，实现学校与社区的协同发展。

与此同时，伙伴关系对提升职业教育适应性、助推乡村发展至关重要，须构建“政府-学校-企业-社区”的协同生态。

例如，文莱于2025年7月启动东南亚首个“净零排放”太阳能虾养殖场与人工智能中心项目，由财政和经济部投资，养殖企业与人工智能公司提供技术支持，当地职业院校参与人才培养，通过“项目带人才培养”推动社区赋能与创新高地建设。

菲律宾山区省立大学所在的菲律宾山区省有65%的青年人口缺乏与产业需求对接的职业技能。由于传统职教体系无法适应经济绿色与数字转型需求，且农村地区面临地理与互联网接入挑战，导致该省青年外流、农村贫困问题加剧。学校通过推进课程更新、教师能力提升、社区融合及技术框架搭建，培养满足市场需求的乡村技能人才。学校负责人总结说，职业教育现代化转型必须与地方经济需求、文化特质相结合，同时注重伙伴关系构建，形成教育、产业、政府与社区的协同合力。

柬埔寨也正积极推动乡村青年未来技能培养的举措，如开设本地生活技能课程、利用数字技术赋能教师与学生、加强基础课程学习、促进科学与技术教育融合、制定学校数字教育战略、引入灵活学习方式等，而这些措施的落地须依赖教师与管理者的能力建设、有效的管理与问责机制及标准制定、社区参与、伙伴关系建设等方面的保障。

智慧乡村建设与农村教育转型是数字时代推进教育公平、助力乡村可持续发展的核心议题。2025全球智慧教育大会“智慧乡村与农村教育转型”平行会议的交流成果表明，各国在推动智慧乡村与数字乡村建设、以农村教育转型赋能乡村跨越式发展的进程中，面临基础设施建设、资源与能力供给、教育内容适配、技术应用风险等共性挑战，须进一步凝聚“技术赋能+理论引领+协同实践”的转型共识，聚焦“适切有效”破解乡村教育资源约束的精准性难题，强化“多元适配”搭建贴合乡村教育特质的本土化框架，构建“多元生态”，形成“本土创新+国际协作”的合力机制，凝聚起农村教育转型与乡村振兴的强大合力。同时，深化国际合作，可推动数字技术和农村教育与发展深度融合，让数字转型与教育变革真正扎根乡村土壤，为实现2030年教育可持续发展目标与乡村振兴愿景注入持久动力。（本文作者方圆安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农村教育研究与培训中心项目协调员；黄子益系北京语言大学硕士研究生；齐新建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农村教育研究与培训中心主任助理；赵玉池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农村教育研究与培训中心执行主任）

原标题：智慧乡村背景下农村教育转型变革的多国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