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郭春雨
在一场校园体育公益活动现场,作家麦家安静地坐在嘉宾席上。这位曾以《解密》《风声》等作品开创谍战小说新境的作家,此刻关注着操场上奔跑的孩子们。这看似寻常的公益场景,却映照着他近十年创作路径的深刻转向——从虚构世界的智性博弈,转向对故乡、父亲以及人性皱褶的勘探。
“我想走出自己的舒适区。”活动间隙,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创作转折。当作家从精心构建的悬疑迷宫,退回到自身记忆的旷野,这种“向内”的探索往往比向外征服更为艰难。在最新作品《人间信》中,年过花甲的他终于触碰了那些“最柔软、最敏感的部位”——与父亲漫长而沉默的战争、成长中羞于示人的“血印”。
“年轻时不敢写。”他说,“现在,我想把它掏出来。”
他笔下的父子冲突,被一些评论视为某种“固定范式”。他对此不以为然:“父子斗争就像男女爱情,是创作的永恒母题。”他真正在意的,是那场旷日持久的内心“和解”——不是与已故的父亲,也非与故乡的山水,而是“与自己和解”。但他随即补充:“有些冲突不需要和解。保留一种斗争状态,对作家未必是坏事。”
这种对复杂人性的凝视,也体现在他对技术变革的思考中。他认为AI终将在技巧上超越人类,但无法复制人性的全部光谱。
从书写隐秘的情感战争,到关注具体生命的健康;从构建虚构的智力情节,到直面真实的人性困境——麦家的创作与行动,恰如一枚硬币的两面,共同诠释何为“真实”的重量。
走出自己的舒适区
记者:从《人生海海》到新作《人间信》,您持续书写父子冲突与家族秘密。有评论认为您在这一母题上已形成固定范式。您如何看待这种评价?这是您主动选择的文学深耕,还是面临转型困境的体现?
麦家:这个范式并没有形成。如果说有,那也不是我刻意形成的。大家都知道我以前写了很多所谓的谍战系列小说,像《解密》《暗算》《风声》。但我觉得一个人需要自我挑战,我想走出自己的舒适区。
于是我就回到了童年,回到我的故乡,开启了“故乡三部曲”的创作,这就是《人生海海》和《人间信》的由来。这里面确实涉及到父子之间的纠葛,也是一种对和解的寻求。当然首先是因为有冲突,然后才有一个漫长的寻求和解的过程。
我觉得父子之间有斗争、有冲突,就像男女之间有爱情一样,它是创作的永恒母题。不仅我在写,三百年前的作家在写,我相信三百年甚至三千年后的作家依然会写。只要有文学创作,爱恨情仇、生老病死,这些都是母题,不存在范式,也不存在窠臼。
每个作家的创作往往有一个系列化的过程。比方说我先写了“谍战三部曲”,然后写“故乡三部曲”。这就好像我们从三维世界观察一个物体,你从这个侧面看,其实它还有背面、上面和下面。所以要讲清一个问题、一个主题,往往需要几部小说,甚至多部小说来写,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在写一个主题。
记者:您曾公开表示“文学到了最需要革命的时候”,直指创作生态问题。在您看来,造成当下文学困境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麦家:困境太多了。相较于上世纪80年代,那时候文学就是大众明星,作家就是今天的明星。
因为那个时代没有太多娱乐方式,没有互联网,媒体也少,甚至电影、电视都很少。在那个时候,文学就是主角,既反映时代风貌,也承载我们的精神困境和娱乐需求,很多东西都需要文学来疏导和表现。
但今天,文学面临着多重的挤压,首先来自电影、电视,然后是互联网。现在逐渐大屏被小屏霸占,长剧被短剧冲击,这是一个技术变革的时代,一个技术突飞猛进、狂飙的时代。我觉得每个人都在接受挑战,不仅仅是文学。明天,甚至下一分钟,可能随时都有新的技术爆发。
在这样的时代面前,我们都充满困惑。但是我觉得,在困境中突围,也体现了你的才华、你对这件事的爱和天赋。所以我想,今天还留在文学圈的人,不管是喜欢写作还是阅读,他们是真正爱文学的人。
在时代面前,我们不要去错怪它,我们只有拥抱它。因为时代就像车轮滚滚向前,谁也阻挡不了。在时代面前有困境不足为奇,勇于突破是人的本能,但能不能突破,那要靠点运气。
AI无法超越“人性”
记者:当AI能够生成结构严谨的故事时,您认为小说家最不可被替代的核心价值是什么?如果技术能模拟叙事技巧,我们该如何定义文学创作中“人性”的真正内涵?
麦家:这个问题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但这确实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
首先,在技术狂飙的时代面前,我们对未来的预言,特别是对人工智能未来的预言,我觉得都是不明智的。就像一年前,谁也想不到这些AI技术会像黑马那样涌现,几乎“端掉”了很多东西。不到一年时间,产生了一匹又一匹黑马,AI技术一次次的革命狂潮,令世界瞩目,甚至惊慌。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对未来做任何预言,我认为都不太明智。当然,预言本身也不必太当真。我自己觉得,随着AI技术不断革命、完善,有一天它在写作方面超过人类,不足为奇,因为AI确实潜力巨大。
第二,AI永远是完美的,它没有缺点。而我们人类有缺点,正因为有缺点,才成为我们的“标识”。
难道只有完美才好?就像月亮,难道只有圆才是美吗?阴晴圆缺不是吗?AI可能在结构完美、用词华丽、塑造人物、故事精巧这些方面超过我们。但在未来,有一个方面它可能永远超不过,那就是全面而真实的人性。因为我们对一个作品、对美的认定,从来不是完美就好,而是真实才好。在这方面它可能超不过我们,因为我们有人性。人性就是有皱褶,有光辉,有黑洞,有阳光。
和解是一种能力
记者:关于您的新作《人间信》,您曾表示这是您和父亲、和故乡的和解。我也在反复想这句话,这是否意味着您此前的写作始终处于“未和解”状态?文学创作对您而言,是解决内心冲突的途径,还是维持某种创作张力的一种途径?
麦家:首先谢谢你对作品的理解。《人间信》对我来说确实是一部很特别的作品,里面有我成长的脚印。很多作品可能跟自己距离相对较远,但《人间信》跟我的距离比较近,是我年轻时不敢去写的,因为它触碰了我最柔软、最敏感的部位。
年轻时阅历浅,脸皮薄,真是不敢去碰那种特别伤痛的东西。如今我已年过花甲,我觉得有勇气回望自己最深的秘密、最柔软的部分了。我想把它掏出来、展现出来,并不是为了表现自我,而是我相信,此刻的我不仅仅是我,我代表着人类,是每一个人。
每个人内心都有不能碰的角落,都有羞耻的一面,成长过程中都可能留下血印。可能很多人选择眼不见为净,这是本能,习惯性地回避自己丑的或疼的一面。但这些东西本身是存在的,你眼不见,不能说它就不存在。你只有承认它的存在,才能处理好它。这是我写这本书的前提。
我不是为了自己走出困境、寻求解放,而是想帮助每一个内心有困境、成长过程有羞耻感的人走出困境。我相信这样的人不仅仅是一小部分,可能是大多数。所有内心觉醒的人,可能都会有这种困境。
记者:现在网络上流行一句话,叫“和自己的原生家庭和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您刚才的回答,是说这部新作是您和原生家庭和解呢?
麦家:不仅仅是。“原生家庭”这个词,我觉得现在已经被用得太滥了。坦率地说,我不需要(与外界)和解。比方说我跟父亲,我父亲已经去世了,他不需要和解。比方说我跟故乡,故乡就是那里的山、水、草木,它们也不需要我和解。
真正需要和解的,是我需要和自己和解,但有些冲突其实是不需要和解的。有些东西我希望保留它,让它一直处在一种斗争的状态,这对一个作家来说不见得是坏事。
但是,我觉得对一个普通人,他应该学会和解。不仅是跟原生家庭和解,还要和朋友、同事和解,和自己的爱情和解。我觉得和解不是终点,和解是一种能力。如果一个人能够跟自己的原生家庭和解,那也能跟这个时代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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