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辉
“我原来不吃芫荽(香菜),以为有臭虫味。一次,我家所开的中药铺请我去吃面——那天是药王生日(农历四月二十八日),铺中管事弄了一大碗凉拌芫荽,说:‘你不是什么都吃吗?’我一咬牙吃了……从那一刻起,不仅接受了芫荽,更体会到口味偏好的可变性——有些食物初尝抗拒,但给予机会重新认识,或许就能开启全新的味觉体验。”这是汪曾祺先生在《口味》中写下的话。
受基因影响,世上约15%的人对香菜的气味特别厌恶,认为它似臭虫或肥皂。2001年,美国人汤米·麦考尔在网上发表《世界上最恶心的味道》一文,痛斥香菜,轰动一时。2013年,一群奥地利网友成立“反香菜联盟”,将每年2月24日定为“世界讨厌香菜日”。
香菜是人类使用的最古老的香料之一。以色列考古工作者在朱迪亚沙漠(犹大沙漠)的纳哈尔·赫马尔洞穴发现了15粒干燥的香菜籽,时间约为公元前6000年,它们是目前所知最早的香菜籽。东地中海地区的众多新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遗址中,也发现了香菜籽。
古罗马人的餐桌离不开香菜,可今天的意大利菜中难见它的身影。
喜香菜、反香菜似成两大阵营,但也不乏汪曾祺先生这样的“叛变者”,始厌而后爱。据报道,新近研究表明,随着年龄增长,人的嗅觉、味觉退化,许多反香菜的人会转向喜爱,所以香菜又被称为“半辈子菜”。
少有蔬菜能像香菜这样个性鲜明、充满争议,而能不能真正接纳它,体现出一个文明的宽度。香菜背后的历史值得钩沉。
清代《各种药材图册》胡荽
进了亚历山大大帝的食谱
香菜原产地中海沿岸,在距今3300年的古埃及图坦卡蒙墓中,发现了最早的驯化香菜种子。
香菜最初可能被视为药,古埃及人称“幸福的香料”,用来催情,他们还将发烧患者放入加香菜的温水中沐浴治疗。前460—前377年,古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用香菜籽治胃痉挛。
公元前3世纪,古希腊人、古罗马人发现加香菜籽的葡萄酒保存时间更长,口味大大提升。香菜籽转向调味料。
在《奥克西林库斯纸草书》(古埃及纸莎草残片,共3片,写于113年至4世纪不等)中记录一个用香菜叶调味的菜谱:
腌过的肉先煮熟,这样才能去除咸味。然后把所有东西放在一个盘子里:四份酒,两份甜味剂(酒?),一份醋。脱水(或烘烤?)干芫荽、百里香和茴香,把所有东西倒在一起之后,煮沸。煮到一半时,加入蜂蜜和温和的葛缕子,也有人(加)胡椒。(最后)把肉汤倒进一个热锅里,扔进新鲜的面包块。
古埃及人将大蒜和芫荽浸入葡萄酒中提味,现代埃及人仍喜欢香菜,其“国菜”蚕豆泥(音译为富尔·穆达玛斯,用一种有奶香的蚕豆,加孜然粉、香菜、柠檬蒜蓉辣酱炖成)便加入大量香菜。
《圣经·出埃及记》中提到的香菜籽,似也是食物,以色列人离开埃及后,上帝降“吗哪”帮他们度过饥荒,即:“这食物,以色列家叫吗哪,样子像芫荽子,颜色是白的,滋味如同掺蜜的薄饼。”
亚历山大大帝的食谱中记,南瓜要用胡椒、香菜籽和孜然调味,烤鱼用葡萄酒、胡椒、葡萄干和香菜制成的酱汁烹制。
能抑菌但作用有限
古罗马人大量从埃及进口香菜。古罗马博物学家老普林尼(23—79年)在名著《自然史》中称:“人们普遍认为,埃及芫荽是最好的。”
老普林尼夸大了香菜作用,他写道:“(可)解双头蛇毒,无论是饮用还是外用……芫荽与蜂蜜或葡萄干一起服用也能治愈扩散的疮……芫荽籽与芸香一起服用还能治疗霍乱。芫荽籽还能驱除肠道寄生虫。”
古人认为疾病源于人体内部失衡,药有助恢复平衡,但关键在人。古欧洲人和中国古人相似,认为世界由5种本质构成,中国古人认为是金木水火土,他们认为是地水火风,这些构成地球,另有以太,以太是永恒不变的完美元素,构成天体。
中国古人相信,疾病源于金克木、水克火等,古欧洲人认为是血液、黏液、黄胆汁、黑胆汁的比例不对。人自身强大,就会百病不侵,病死是患者太“虚”了,不是药的责任。
很多疾病由细菌引发,药物能杀死细菌,即可治愈,杀不死细菌,即属无效。这种认识需大量实验,古人不具此条件。香菜确有杀菌、抑菌的作用,学者潘红艳等在《香菜中天然抑菌成分的提取及其抑菌效果研究》中,实验证明:“芫荽浸出汁对部分细菌和霉菌的生长有较强的抑制作用”“(香菜)精油对大肠杆菌、白葡萄球菌具有很强的抑制作用,但是香菜精油和原汁对米曲霉、黑曲霉完全没有抑菌作用”。
学者卢冬梅等实验证明,香菜汁对大肠杆菌的抑制作用更好。学者吴燕燕等则实验证明,用香菜+香茅处理后的鱼肉,脱腥率达50%以上,菌落总数下降了50%。
欧洲人逐渐弃用香菜
老普林尼死于维苏威火山爆发,爆发埋葬了庞贝城。从庞贝遗址中,考古学家发现32家面包店、80家热食店、160多家小酒馆,一份出土的古罗马食谱记:10块羊排,1升甜白葡萄酒,100毫升油,2个大洋葱切丁,2汤匙芫荽粉,1茶匙胡椒粉,1汤匙女贞子,1茶匙孜然粉,200毫升鱼露,淀粉。羊排入锅,加洋葱丁和香料,煮45—60分钟。将酱汁倒入平底锅中,用淀粉勾芡。羊排与酱汁一起上桌。
5世纪古罗马人阿皮西乌斯写《论烹饪》,18%的菜品加香菜。意大利一些地区至今腌肉仍加香菜籽,但学者安德鲁·科莱蒂钩沉,现代意大利菜奠基之作的《厨房里的科学与饮食的艺术》(阿图西著,出版于1891年)收近800道菜,均无香菜,仅四道甜点用香菜籽。
香菜被弃用,或与欧洲人主吃香菜籽有关,香菜籽产量低,现代亩产也仅80—160公斤,香菜籽含油率20%,常制精油,但香菜水溶液抑菌效果好,精油效果大减。
科莱蒂认为,罗马帝国衰落后,吸收了北方日耳曼部落影响,后者视肉桂、豆蔻等亚洲香料为财富象征,香菜被忽视。1544年,意大利医生马蒂奥利称香菜叶味如臭虫,1597年,英国草药学家约翰·杰拉德也称香菜是“一种气味难闻的草药”,并称其叶子“有毒”。大约同时期,法国作家塞雷斯也称:“它(指香菜)的叶子揉搓在手上,闻起来像臭虫。”
十七八世纪,法国厨师引领烹饪潮流,刻意与传统意大利菜划清界限,“意大利失去了自身的烹饪特色”,欧洲美食的“天花板”意大利渐弃香菜,其他国家更厌香菜。
香菜是张骞带回中原的?
香菜为何会传入中国?因印度、巴基斯坦和西亚诸国均喜香菜。
西亚人厌香菜者仅占3%,香菜又是印度咖喱的原料之一。古印度人和古巴基斯坦人用香菜治疗消化系统、呼吸系统和泌尿系统疾病,且都食香菜叶。
据文献记载,香菜是张骞带回中原的,证据是西晋时张华《博物志》中记:“张骞使西域还,得大蒜、番石榴、胡桃、胡葱、苜蓿、胡荽(即香菜)。”今存残本中无此句,但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有转引,这一说法被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采纳,几成定论。
张华之前,古籍两次提到香菜。一是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称:“荽作葰(音如俊),姜属,可以香口也。其茎柔叶细而根多须,绥绥然也。”一是东汉末年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中多次提到胡荽,称其药食同源,性辛温,能“发汗透疹”“消食下气”,但有副作用,即“胡荽久食之,令人多忘”“病人不可食胡荽”。
为什么距张骞时代较近者不提他和香菜的关系,较远的张华却持此说?其实,《史记》《汉书》未记张骞带回什么新物种,学者石汉声指出:“张骞从西域带回植物种子的事,既没有正面的史料可以证明,事实上的可能性也并不高。”后来的文人为凸显张骞之功,强行附会,到魏晋时,称张骞从西域带回的植物达9种之多,“几乎任何来自亚洲中部来历不明的植物都混列在他的名下,因此,他终于被推崇为伟大的植物输入者”。
香菜或是东汉时,由波斯人传入中原的。
唐代香菜成了药
与古埃及“先药后菜”不同,香菜在中国是“先菜后药”。
据学者邱俊霖在《趣说香菜》中钩沉,晋代文学家潘岳就是香菜爱好者,他在《闲居赋》中称:“堇荠甘旨,蓼荾(音如荽,即香菜)芬芳。”
晋人陆翙的《邺中记》称:羯人石勒称帝后忌“胡”字,令皆改,胡荽改称蒝(音如元)荽,后赵政权短命,后人仍多称胡荽。
学者毕海珍、周扬在《胡荽药性的古今变迁研究》中指出,最早视香菜为药的是唐代孙思邈,因他赞同天竺大医耆婆“天下物类皆是灵药”的观点,孙思邈称香菜可解毒,“治蛇毒,取合口椒、胡荽苗等分,捣敷之,无不瘥”,唐人服五石散中毒者多,须“单煮胡荽汁服亦解,冬煮根饮之”。
能排毒,也就能养颜,北宋名臣吕惠卿曾和王安石开玩笑,说他脸黑,可用香菜水洗面以去黑,王安石说 :“我天生黑,用香菜水洗有啥用?”
《备急千金要方》尚称香菜“无毒”,可到宋代的《嘉祐本草》,香菜突然变成“微毒”“性寒”。说香菜有毒,是基于“有毒才能解毒”的逻辑,即“大凡可辟邪安正者,均可称为毒药”(明代《类经》)。香菜作为蔬菜,从无食后中毒记录,说它“微毒”,是和老普林尼犯了相同的错误——只有逻辑推理,没有实验证实。
自元以下,香菜制的名菜渐多,如“聚八仙”,将鸡肉、草肚、羊舌、衬肠、姜、笋、藕等做熟切丝,加入虾碎、香菜等;再如“茄子馒头”,以茄子、羊肉、羊脂等作馅,蒸熟蘸蒜泥、香菜末食用;明代高濂在《遵生八笺》中记“炒腰子”,腰花过热水,再加葱花、香菜合炒,用香菜味压住内脏味。
不吃香菜穿了帮
香菜引起各方对立,但中国古人重调和,善于从生活中找解决方案,给各方以抚慰。
比如唐人一边吃香菜,一边称香菜为“秽荽”,形成奇特民俗,据《灵物志》:“下芫荽种,须说秽语。”即种香菜时要骂脏话,否则长不好。明冯梦龙的《古今谭概》记,李家是读书人,老李骂不出口,只好说他认为最脏的话“夫妇之道,人伦之本”,他儿子小李也骂不出口,便说:“我爹说过了,请香菜好好生长。”
对厌香菜者,“秽语”表达了认同,对喜香菜者,“秽语”是自我释放。周作人晚年称“对话有时装鬼脸,谐谈仍喜撒胡荽”,自嘲年老仍爱说秽语,是为了种香菜。
《西游记》中,孙悟空在五庄观偷人参果,路过后院菜园,见里面种“葱蒜芫荽韭薤”,这是幽了一默。《本草纲目》记:“炼形家以小蒜、大蒜、韭、芸苔、胡荽为五荤。”镇元子号“地仙之祖”,口味这么重,五荤全犯,也算奇才。
21%东亚人厌香菜,全球占比最高,可香菜在中国却免于它在欧洲的命运,一直传承。作家施亚芳《从食堂听来香菜的故事》记,抗战时,一队日本兵假冒八路军,进入村子,村长煮刀削面给他们,每碗撒上香菜末,见他们都一点点挑出来,立刻报警——一个中国人不吃香菜正常,都不吃肯定不对。“鬼子”心眼再多,还是穿了帮,因为他们理解不了什么是中华文明的特质。
中华文明拥有巨大的包容性,不同喜好、不同观念、不同习俗、不同脾气的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既团结一体,又保持惊人的多样性,这是独特的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