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俄乌冲突迈入2025年冬季这一关键的时间节点,国际舆论场关于“停火和谈”的呼声再度高涨,却往往因为缺乏对战场微观肌理的深入洞察而流于表面。外界普遍关注所谓的“特朗普28点和平方案”或政治上的穿梭外交,却忽视了谈判桌上的筹码从来都不是由外交官的辞令决定的,而是由战壕中的兵力密度、炮火的毁伤效率以及后勤线的韧性所铸就的。
深入剖析当前的战场态势,可以清晰地看到,尽管俄罗斯在地图上维持着缓慢的推进,但其进攻战术的“内卷化”退化、乌克兰在顿巴斯核心区构建的地理“铁幕”,以及基辅日益成熟的本土远程打击体系,正在共同塑造一种全新的战略平衡。这种平衡并非一方(乌克兰)即将崩溃的前兆,而是一种基于硬实力的长期对峙,它构成了乌克兰在未来任何谈判中迫使莫斯科支付高昂代价的坚实底牌。
进攻战术的退化与“边际效应递减”的战略困境
观察2024年至2025年的俄军作战模式,最显著的特征是其从战争初期追求“大纵深穿插”的机械化洪流,转变为一种依赖廉价火力覆盖与极端人力消耗的“绞肉机”体系。这种战术转型虽然在局部战术层面维持了攻势,但在战略效能上正面临着严峻的“边际效应递减”困境。
首先,俄军虽然通过滑翔炸弹掌握了战场上的“空中重锤”,但这种不对称火力优势正受制于严重的“最后一公里”协同脱节,无法有效转化为快速的领土控制。
俄罗斯空天军将苏联时期大量库存的FAB系列自由落体炸弹,加装简易的滑翔校正模块(UMPK),创造出一种极具性价比的防区外打击武器。这种造价仅约2.5万美元的改装弹药,能够通过苏-34战斗轰炸机在防区外60公里处投放,其1.5吨甚至3吨的装药量产生的剧烈冲击波,足以震塌任何坚固的野战工事,甚至震碎掩体内士兵的内脏器官。在阿夫迪夫卡战役中,这种物理毁伤确实起到了决定性作用。然而,随着战争的推移,这种战术的局限性暴露无遗。
一方面,滑翔校正模块的组件高度依赖民用GPS/GLONASS信号,随着乌克兰“波克罗夫”等广域电子战系统的部署,俄军在强干扰环境下的打击精度显著下降,难以对桥梁、单一碉堡等点目标实施“外科手术”式的清除。另一方面,也是更为致命的,是俄军“空地协同”能力的断层。由于前线缺乏足够的现代化步兵战车,且极度忌惮乌军FPV无人机的“蜂群”攻击,俄军步兵往往无法在滑翔炸弹爆炸后的“震荡窗口期”内迅速抵近目标。这种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的战术时差,给了乌军幸存者从地下掩体钻出、重新架设机枪和反坦克器材的时间。因此,我们看到了大量“炸而不占”的战例,火力毁伤未能转化为实时的战线推进,导致俄军不得不对同一目标进行反复、低效的轰炸。
其次,地面进攻模式已演变为残酷的“步兵肉搏”渗透,这种以极高人员伤亡为代价的“变形虫”战术,表明俄军已丧失发动大规模战役级突破的能力。
在装甲力量损耗殆尽且难以补充的背景下,俄军被迫将其坚持多年的现代化军改产品“营级混成战术群(BTG)”拆解为无数个4至8人的微型突击小组。这些小组利用恶劣天气或夜暗条件,像“变形虫”一样渗透进乌军防线的灰色地带,随后立即挖掘“狐狸洞”并呼叫后方火力支援。这种战术被称为“千次撕咬”,其核心逻辑是用“人命换地皮”。据前线统计,在波克罗夫斯克(俄方称“红军城”)方向,俄军为维持这种蠕动式推进,日均伤亡人数高达700至800人。
更令人深思的是装备层面的“去现代化”现象,卫星图像显示,俄军坦克坟场中封存的T-62甚至T-55坦克被大量启封并送往前线充当移动炮台。这种由动员兵、囚犯部队(Storm-Z/V)和老旧装备构成的进攻力量,虽然在数量上源源不断,但在质量上已无法执行复杂的战术机动。这种战术虽然能迫使乌军消耗宝贵的北约援助弹药,但从战略时间轴来看,以这种每月几公里的速度推进,想要占领整个顿巴斯需要数年时间。这不仅给了乌克兰修筑后方防线、接收西方援助的窗口期,也极大地透支了俄罗斯社会的战争承受力。
最后,后勤体系的结构性脆弱与乌军的无人机封锁,使得俄军在波克罗夫斯克等关键枢纽前的攻势陷入了“雷声大雨点小”的后勤窘境。
尽管俄军在波克罗夫斯克方向集结了约11万重兵,甚至在该城市周边区域在内的广袤外围部署了超过30万人的力量,试图一举拿下这一物流枢纽,但进展却异常迟缓。根本原因在于俄罗斯陆军对铁路后勤的依赖。随着战线向西延伸,俄军主力逐渐远离了顿涅茨克市附近的铁路节点,前锋部队的补给必须依赖卡车车队在开阔公路上进行长距离运输。而乌军抓住这一软肋,利用FPV无人机在俄军后方建立了纵深达20公里的“杀伤区”(Kill Zone)。在这一区域内,俄军的运兵车、油罐车和弹药车在白天几乎寸步难行,被迫转入低效的夜间分散运输。这种“毛细血管”式的补给方式,无法支撑大口径火炮发动持续数周的饱和轰炸,导致前线俄军攻势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火力间歇期”。
此外,塞利多韦等卫星城的阻滞,以及乌军特种部队对俄军后方交通线的破袭,进一步加剧了这一困境。波克罗夫斯克的僵局生动地证明,在现代战争中,没有高效后勤支撑的庞大兵力,后勤运输队伍只不过是无人机瞄准镜下待宰的“拥堵长龙”。
地理“铁幕”与筑垒体系构筑的绝对防御圈
如果说俄军的战术困境是进攻乏力的内因,那么乌克兰依托顿巴斯独特地理禀赋构建的“堡垒地带”,则是制约俄军推进的外在铁幕。这道防线并非简单的战壕堆砌,而是结合了工业城市群、制高点与天然水障的立体防御体系,构成了谈判桌上最难逾越的物理底牌。
首先,克拉马托尔斯克与斯拉维扬斯克双子城构成了顿巴斯防御体系的“天守阁”,其高密度的工业建筑与地下网络为长期城市战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这一区域沿H-20高速公路南北延伸,不仅人口稠密,更是乌克兰重工业的核心地带。与巴赫穆特不同,这里的防御依托的是如NKMZ(新克拉马托尔斯克机械制造厂)这样的大型工业综合体。这些工厂在苏联时期便按抗核打击标准建设,拥有厚重的钢筋混凝土厂房和错综复杂的地下掩体系统。这种结构不仅能有效抵御UMPK滑翔炸弹的冲击波,还能为守军提供隐蔽的兵力调动通道和弹药库。
马里乌波尔亚速钢铁厂的战例已经证明,攻克此类要塞需要付出数倍于守军的代价和漫长的时间。此外,双子城巨大的城市面积极大地稀释了俄军的轰炸密度,俄军若想夷平这座城市群,需要的出动架次和弹药量将是一个天文数字,这在当前俄空天军出勤率受限的情况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要双子城在手,乌克兰就掌握着顿巴斯的心脏,任何关于“乌军溃败”的论调在此坚固筑垒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其次,卡拉春山与北顿涅茨河等天然地理屏障从战术地理学角度锁死了俄军实施快速突破或包围的可能性。
斯拉维扬斯克以南耸立的卡拉春山,被誉为顿巴斯北部的“上帝之眼”。控制了这一制高点,就意味着控制了方圆数十公里的火控视野。乌军在此部署的远程观瞄设备和反炮兵雷达,使得俄军从利曼或伊久姆方向发起的任何集结和机动都完全暴露在乌军炮兵的直视与打击之下。而在双子城的北部和东部,北顿涅茨河构成了另一道难以逾越的防线。该河段独特的地理特征是右岸(乌控侧)多为陡峭的白垩悬崖,高出左岸数十米。这意味着俄军的渡河行动不仅是极为困难的工兵作业,更将是一场自杀式的“仰攻”。2022年5月,俄军在比洛霍里夫卡强渡该河时,被居高临下的乌军炮兵歼灭整个营级战术群的惨痛教训至今仍是俄军指挥官的噩梦。在现代无人机侦察无死角的战场环境下,想要强渡这种拥有预设阵地的天险,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最后,这一防御地带的战略纵深与补给韧性,直接证伪了外界关于乌军将被“钳形攻势”合围的战术推演。
与孤悬在外的阿夫迪夫卡不同,克拉马托尔斯克-斯拉维扬斯克城市群背靠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州这一大后方,拥有多条并进的铁路和公路补给线。只要通往西部的H-20公路保持畅通,俄军就无法像在巴赫穆特那样通过切断补给线来迫使守军撤退。战棋推演显示,俄军若想攻克这一堡垒地带,需要的兵力规模至少是目前的数倍,且必须具备不计代价进行渡河作战和城市巷战的决心。这对当前的俄罗斯来说,几乎是一个在战术上无法解开的死结。因此,这道地理铁幕不仅是军事上的防线,更是政治谈判中迫使俄罗斯承认无法达成全面占领目标的现实基石。
自主化反攻能力的崛起与“和平方案”的现实悖论
在坚固的盾牌之后,乌克兰正在锻造能够刺到俄罗斯本土的长矛。国防工业的自主化突围与欧洲产能的托底,正在从根本上改变战争的攻守逻辑,同时也让那些脱离军事常识的“和平方案”显得既不切实际又极具危险性。
首先,乌克兰通过发展本土远程打击武器,正在系统性地打破西方援助的政治锁链,将战争的代价直接投射到俄罗斯战略腹地。
长期以来,西方提供的ATACMS等远程武器都附带了“不得打击俄本土”的政治限制,这曾是俄罗斯最大的战略安全感来源。然而,这一局面正在被彻底打破。乌克兰自主研发的“雷霆-2”(Hrim-2)战术弹道导弹据信已完成实战测试并进入量产,其500至700公里的射程覆盖了莫斯科、刻赤大桥以及伏尔加河沿岸的关键军工企业。作为一种具备高超音速末端突防能力的弹道导弹,其威慑力远超亚音速无人机。与此同时,造价低廉(低于30万美元)、采用喷气式发动机的“帕利亚尼茨亚”火箭无人机,正在成为乌克兰实施非对称打击的利器。乌军利用其大规模量产的优势,专门针对俄军空军基地(如恩格斯、奥列尼亚)实施打击,试图通过“攻击弓箭手”的方式,从源头上摧毁苏-34轰炸机,从而解除滑翔炸弹的威胁。这种本土打击能力的成熟,意味着俄罗斯本土不再是安全的避风港,莫斯科将被迫把宝贵的防空系统从前线回撤以保卫首都,从而削弱前线的防空密度,使乌空军获得战机。
其次,欧洲军工产能的强劲复苏为乌克兰提供了长期战争的物质托底,俄罗斯通过拖延时间耗尽对手资源的战略企图恐难实现。
欧洲正在用产能数据回应“美国断供即崩溃”的论调。莱茵金属、BAE系统等军工巨头正在全速运转,预计到2025年底,欧洲155毫米炮弹的年产能将突破200万发。虽然欧洲在高端情报和卫星侦察领域尚无法完全替代美国,但在决定消耗战胜负的基础“钢铁与火药”层面,欧洲的工业机器已经启动并足以维持乌克兰进行一场长期的防守反击战。这一战略托底的存在,使得战争的物质基础实现了本地化和多元化。
最后,必须从军事专业角度审视当前流传的“特朗普和平方案”,其核心条款在战术层面存在致命的逻辑漏洞与安全隐患。
该方案建议将乌军规模限制在60万人,并要求在当前位置冻结战线。从军事常识来看,这是一剂“慢性毒药”。在长达1200公里的漫长接触线上,60万总兵力除去后勤、空军和机关,一线地面战斗人员将不足20万。按照防御作战的基本条令,这根本无法维持基本的防线密度和必要的预备队轮换(通常需要3:1的轮换比)。一旦兵力被锁死,国际监督失效,两国若再次出现军事摩擦或冲突,俄军只需集中优势兵力于一点突破,缺乏预备队的乌军防线将面临多米诺骨牌式的崩塌。
此外,方案中提及的“冻结战线”大多位于缺乏天然屏障的开阔田野,如果在缺乏有效监管机制(如强大的非军事区维和力量)的情况下停火,无异于给俄罗斯提供了绝佳的休整期,使其能在平原上从容修筑进攻出发阵地,为下一场旨在彻底消灭乌克兰的战争做准备。
因此,对于乌克兰而言,真正的和平绝不可能建立在这种自我解除武装的方案之上,而只能建立在让双方均意识到“继续战争的成本远高于妥协”的硬实力基础之上。在乌克兰看来,只有凭借其坚韧的防线,保持日益锋利的军事国防之矛,才能维持持久和平,并且在和平谈判桌上积累实现这一目标的真正筹码。
(王思羽,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王思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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