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是时间的驿站,生活的华章。节日与平常日子互相穿插协调,一弛一张,共同决定着日常生活的节奏。在《白居易的节日:唐诗里的岁时烟火记》中,民俗学者张勃通过白居易脍炙人口的节日诗作,带领读者触摸盛唐社会的文化脉搏。这部书不仅是唐代节俗的系统梳理,也是一部以诗歌为载体的历史人类学笔记。从“孤灯此夜情”到“笙歌处处楼”,一个个具体而微的节日场景,让人们窥见那个时代的生活肌理与精神世界。

　　□惟寅

缤纷多彩的节日

　　唐朝建立之前,经过长期发展,一个较为完整的节日体系在我国已经形成。元日、人日、立春、正月十五、除夕等,这些从过去走来的“老”节日,大都能在唐代找到踪影。唐代人还有许多自己的创造,比如中和节、皇帝诞节、清明节、八月十五、降圣节等诸多“新”节日。

　　虽然节日历来都不乏娱乐色彩,但唐代以前,不少节日充满禁忌、迷信。比如寒食节时人们不敢用火,害怕引起雹雪之灾。但到唐代,情况发生了根本变化。一方面表现在思想观念上,唐代人已把节日视为佳节良辰,是追求欢乐的日子,当时的节日诗文中频频出现“佳节”“乐”“欢”等字眼。另一方面表现在行动上,唐代的大多节日成为人们寻找欢乐的时间。

　　在唐代,虽然不少节日活动是在户内进行,但人们更愿意走出家门,走向大自然。正月十五、三月三、九月九都是如此。寒食清明节,人们郊游踏青,诸多娱乐活动更是在户外举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封闭场所走向了开放空间,节日的繁华和热闹就在这表演、互动中形成了。

　　节日放假从汉代就有了,但天数很少。普遍以节日为法定假日,是从唐玄宗开始的,当时节假日有40多天,到唐宪宗元和年间,节假日更增至50多天。节假日的普遍设置,对生活产生重要影响。唐武宗会昌五年(845年)在长安建筑仙台,动用三千“官健”加紧施工,因赶工期,寒食节没有放假,结果三千人愤愤不平,差点惹出一场祸乱,最后只得每人赐三匹绢、放三日假才算了事。

　　许多在唐的“胡人”也深受影响。登州文登县(今山东文登)青宁乡赤山村,是新罗人的一个定居点。生活在这里的新罗人,在保持本国节日传统的同时,也过唐朝节日。《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记载,开成四年十二月二十九,“后夜,诸沙弥、小师等巡到诸房拜年。贺年之词依唐风也”。

一座节日“唐诗库”

　　大唐是诗的国度。诗歌是当时最普及、最受欢迎的文学样式,唐人用诗抒情,用诗言志,用诗纪事,用诗结交朋友,用诗博取声名。由于节日的特殊性质,它无疑成为诗歌创作的密集期,因而出现了大量节俗诗。由此,我们可以管窥那个时代,感受唐代节日生活的立体、鲜活和多样性。在《白居易的节日》作者看来,最合适的唐代诗人就是白居易。

　　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又号醉吟先生。因曾官太子少傅,亦称为白太傅。白居易祖籍太原,唐代宗大历七年(772)正月二十日,出生于一个“世敦儒业”的中小官僚家庭。唐武宗会昌六年(846),他去世于洛阳,获赠尚书右仆射,享年七十五岁。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传统社会,白居易已算长寿。他的生命历程,由安史之乱后的凋敝走向中唐时代的中兴,而这也是唐代节日发生重要变化的时期。

　　白居易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和践行者,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他的诗歌题材广泛,语言平易通俗,富有情味,深受人们喜爱。尤值一提的是,白居易十分注意编辑、保存自己的作品,因而留下了丰富资料。他先是在43岁时为自己编了个15卷的集子,52岁时又由好友元稹帮助结集成《白氏长庆集》50卷,此后不断增补,直到74岁时,终于编定75卷的《白氏文集》,共收诗文3840篇,多数得以存续至今。

　　在这之中,与节日相关的诗文有120多篇,涉及节日约20个,创作时间从16岁到75岁,创作地点也随作者的行迹不拘一处。《白居易的节日》指出,由于这些诗文的创作时间和创作地点十分清晰,不仅可将白居易描写的节日生活和当时的节日习俗相联系,而且能放在他的日常生活和生命历程中去解读。“这些因节日而写,为节日而写,写节日之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的诗文,不仅是白居易自己的节日生活记录,也成为再现唐代节日样貌的难得史料。”

旧俗与时尚

　　“白诗”涉及的节日有元日、人日、立春、上元、正月晦、中和节、上巳、寒食、清明、端午、七夕、八月十五、重阳节、冬至、腊日、小岁日、岁除、社日、诞节等。他和大家一样,传承着古老的民俗。

　　古代,元日吃胶牙饧、春盘是习俗惯制。白居易在《岁日家宴戏示弟侄等兼呈张侍御二十八丈殷判官二十三兄》中提到“岁盏后推蓝尾酒,春盘先劝胶牙饧”,《七年元日对酒五首》也提到“三杯蓝尾酒,一碟胶牙饧”。

　　人日吃蔬菜饼饵,三月三水边祓禊,寒食禁火、吃断粥,五月五日竞渡,重阳出游登高、赏菊饮酒,除夕守岁等,也都是早已存在的习俗。白居易有“二日立春人七日,盘蔬饼饵逐时新”的诗句,可见盘蔬饼饵等节令食品是他在会昌六年正月初七这天的饮食内容。开成二年三月三日,白居易曾与朋友祓禊于洛水之滨,并撰有《三月三日祓禊洛滨》。元和五年和元和九年寒食节,白居易没有用火,他的《寒食夜》有“无月无灯寒食夜”,《寒食夜有怀》中有“可怜时节堪相忆,何况无灯各早眠”,均可为证。元和七年重阳节,他与兄弟“起登西原望,怀抱同一豁。移座就菊丛,糕酒前罗列”,登高赏菊,饮酒吃糕。元和十四年重阳节,他不仅登高巴子台,而且“蕃草席铺枫叶岸,竹枝歌送菊花杯”,在涂溪边席地而坐,又是唱歌,又是饮酒,潇洒而快活。

　　《白居易的节日》注意到,时尚也在白居易的节日生活中打下了烙印。游宴、八月十五赏月、大过中和节等都经他书写过。

　　中唐时期,每到重要节日,皇帝不仅频频赐宴群臣,而且赐给大臣宴会钱,鼓励他们在户外举行游宴活动。这种背景下,三月三、寒食、清明、重阳节等节日,都成为白居易游宴的时间。

　　八月十五赏月,也是当时风尚,白居易作有7篇有关八月十五的诗,从中可见,无论是在天子脚下还是处江湖之远,是退居故乡还是任职他乡,他都将赏月视为八月十五这一日生活的一部分。

　　另外,中和节是唐德宗朝的新创,大过中和节也是当时风尚。白居易不仅写过一篇《中和节颂(并序)》,赞颂中和节的设置与做法,而且在节日里得到过红牙银寸尺等节物的赏赐。

诗由境生

　　一个人和谁一起、在哪里过节、如何过节、形成了怎样的节日生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角色身份、社会关系和人生经历。

　　唐政府规定许多节日都放假,这让官员身份的白居易,在节日里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私人时间,但又不能完全自由支配自己的节日时间。元和五年八月十五当夜,时任京兆户曹参军、翰林学士的白居易,便不得不在禁中值班；长庆元年的寒食节,时任主客郎中、知制诰的白居易,也在值班中度过。

　　他有更多机会参与官方活动,从而令其节日生活呈现出更多官方色彩。当时,皇帝对官员经常有节日宴赏之举,比如社日赐酒饼,清明赐新火,腊日赐口蜡、面脂,中和节赐牙尺,上巳、重阳赐宴并酒脯等,白居易多次成为受赏者,并撰有《社日谢赐酒饼状》《中和日谢恩赐尺状》《上巳日恩赐曲江宴会即事》等文章。

　　就社会关系而言,白居易建立起由亲戚、朋友、同僚等组成的交往圈。圈子中的某些人,或者成为与白居易共度节日的伙伴,或者成为白居易在节日中思念的对象。在《岁夜咏怀兼寄思黯》《七年元日对酒五首》《新岁赠梦得》等诗作中,都可以看到。

　　不同年份的节日中,他的活动和情感不同。同是岁除,贞元三年的岁除,白居易身处江南,不能与老家的弟妹共度佳节,变得郁郁寡欢:“感时思弟妹,不寐百忧生。万里经年别,孤灯此夜情。”而贞元十六年前的另一个岁除,他写下“守岁樽无酒,思乡泪满巾”,此时在柳家庄客中守岁、没有亲戚好友相伴的白居易,感受到了人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开成三年的岁除,白居易是在与家人的团聚中辞旧迎新的。在明亮的火光和满溢的酒香中,看着孩子们快乐游戏,接受来自晚辈的祝福,白居易感受到了安宁与温馨。

　　在“白诗”中,可以看到过去的节日生活,对当下节日生活尤其节日情感的影响。比如元和十三年的三月三日,他就想起了与元稹同在长安为校书郎时的欢乐时光:“忽忆同为校书日,每年同醉是今朝。”这令白居易在当年的三月三日多了“良时光景长虚掷,壮岁风情已暗销”的感叹与悲伤。再如会昌元年寒食节期间,白居易与时任东都留守的王起频频聚会,想到“一月三回寒食会”,想到“鸡球饧粥屡开筵,谈笑讴吟间管弦”,不由心花怒放,发出“春光应不负今年”的感叹。

　　节日带来的感触还有很多。元和十二年,时任江州司马的白居易,于三月初三日登上地处江边的庾楼,由庾楼他想起了好友庾敬休:“每登高处长相忆,何况兹楼属庾家。”元和七年重阳节,在“歌笑随情发”的氛围中,酒已半酣的白居易起身瞭望,看着辽阔无垠的原野和天空,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突袭心头,天也长地也久,人生却只有短短的几十年,每个人都向死而生,谁也摆脱不了死亡的归宿:“天地自久长,斯人几时活?请看原下村,村人死不歇。一村四十家,哭葬无虚月。”也正是在这种特定的情境之中,白居易不由和同行者互相劝勉,尽情享受美好时光,正所谓“指此各相勉,良辰且欢悦”。

　　可见,节日生活的形态离不开日常生活的影响,反过来也会对日常生活产生影响。正如《白居易的节日》所说,理解白居易的节日,不但有助于理解唐代的节日,有助于理解白居易,也有助于理解当下我们自己的节日,理解我们自己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