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本勇
马踏湖的秋意,是顺着预备河的水声漫开的。河湾里的水一天比一天清冽,苇叶上的晨露坠得沉实,湖区人便念叨起来:“毛脚要来了。”
“毛脚”是湖区对毛蟹的昵称,带着洼里人独有的憨直与亲切,像唤邻家半大的娃。这“毛”可不是多余的景致,是毛蟹天生的生存本事——脚上细密的绒毛,能探得水流变化,能感知周围的触碰,帮它在水里找准食物、躲开天敌,还能帮着进食、滤掉水里的杂质。老辈湖民不懂什么科学的说法,却都知道绒毛越密的“毛脚”越机灵,想来正是这旺实的绒毛,让它们更能适应湖里的日子。
这生灵本不是湖中生客。每年清明刚过,它们就顺着小清河逆流而上,拐进预备河,再慢悠悠游进马踏湖。河湾水滤去了它们身上海的咸涩,只留清透的水韵滋养着。待到仲秋,又循着水流归海,完成一场跨着湖海的生命迁徙。
湖民们等“毛脚”,就像等一位年年赴约的老友。港汊河道里,苇箔摆成迷魂阵,七折八拐插在水里,留着易进难出的小豁口,还藏着丫丫葫芦状的鱼篓,毛蟹一头扎进来,就再也难寻归途。
鱼龙湾以北的滩涂,早年是香稻的家园。那稻米洁白如玉,米香醇正,当年堪比“明水稻”,有“鱼龙香稻”的美名,和金丝鸭蛋、白莲藕一同是风味独特的皇家贡品。可惜从上世纪七十年代起,湖区就再没人种这香稻了。
秋后正是吃“毛脚”的好时候。这时节的“毛脚”,湖民们叫它“退盖子”,便是那声名远扬的稻花蟹。稻花飘香的日子里,它们长得最是肥美饱满,难怪古人会写下“稻花黄时蟹正肥”的佳句。
地道的吃法还得是老辈传下的两种。清水白煮最能留其本味,湖民先把捉来的毛蟹用清水养着,让它们吐尽腹中泥沙,锅里丢几片姜去腥,水沸后放进毛蟹,不多时,蟹壳就红得透亮。掰开蟹壳,金黄的蟹黄、乳白的蟹膏堆得满满当当,入口即化,那股鲜甜从舌尖直润到心底。
若想吃得热闹,就选油炸。毛蟹裹上一层薄粉,下到滚油里,吱啦一声响,香气瞬间就窜满了屋子。炸到金黄酥脆,咬下去咔嚓作响,外壳的焦香裹着蟹肉的浓醇,又是另一番勾人的滋味。这一鲜一香,是马踏湖给秋日最实在的馈赠。
其实蟹的吃法也不止这两样。毛蟹炖南瓜更是一绝,把鲜活毛蟹洗净剁成两半,即刻下锅和南瓜同炖,不用多放调料,毛蟹的鲜甜就会和南瓜的软糯缠在一起,鲜、咸、甜、糯、香交织着,沁人心脾,堪称人间至味,让人唇齿留香、欲罢不能。吃到最后,碗底那点浓缩了精华的汤汁也绝不会浪费,一饮而尽,只觉畅快淋漓。
和远道而来的“毛脚”不同,螃蟹是土生土长的湖之子。麦收前后,它们在沟渠河道、苇边草滩产卵繁殖,把家安在湖的角角落落。湖里人常说,螃蟹的巢穴比蚂蚁窝还密,一片看着平平无奇的草滩,底下说不定就藏着成百上千只。
每逢雨后,或是清晨露水浓重时,螃蟹就耐不住性子,纷纷从巢穴里爬出来,有的啜饮新鲜露水,有的在泥地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这时节,湖民们就拎着小罐或布袋,钻进沟沟壕壕里,不费多大劲,没多久就能拾到三五斤。
马踏湖的蟹味里,还有两样独特别致的。一是软壳蟹,这生灵全凭蜕壳的机缘才能得见。螃蟹的硬壳本是外骨骼,长到一定时候就会限制生长,唯有周期性蜕壳才能继续长个儿。旧壳从头部到尾部依次脱落,新壳还没硬化,再加上蜕壳前后螃蟹不进食、腹内空虚,就成了通体软嫩的软壳蟹。而马踏湖湿地的芦苇,恰好给了它们绝佳的庇护,发达的根系既能稳住水土、形成适宜蜕壳的小环境,又能护堤固岸、让水质保持清澈,让软壳蟹能安稳度过最脆弱的时期。二是石螃蟹,湖区人方言里常叫它“屎螃蟹”,个头小巧、肉量不多,曾在马踏湖绝迹了数十年,如今竟又重新出现在湖面。
我小时候总跟着爷爷去拾螃蟹。爷爷拿着根细竹竿,竿头系着块猪骨头,往苇滩里一伸,螃蟹就举着大螯爬过来,死死钳住骨头不放。爷爷顺势一挑,螃蟹就落进了苇篓里。我在一旁看得新奇,伸手想去抓,却被蟹螯夹得哇哇大哭。爷爷笑着把我拉到身后:“这小东西个头不大,脾气倒挺倔。”
苇篓里的螃蟹越积越多,它们在里面爬来爬去,把苇篓撞得咚咚作响。这些螃蟹拿回家,清蒸最能凸显鲜味。揭开锅盖时,蒸汽裹着的鲜气能把整个厨房填满,蟹肉雪白,带着湖水的清甜味,蟹黄更是金黄诱人。
毛蟹和螃蟹,在马踏湖里过着截然不同的日子。一个远道而来,凭脚上绒毛感知前路、安稳暂居,把最肥美的时光留在秋天;一个生于斯长于斯,把家安在湖的每个角落,随时等着给湖民们带来惊喜。毛蟹的迁徙,是湖与海的私语;螃蟹的繁衍,是湖对生命的温柔滋养。而软壳蟹的蜕变、石螃蟹的重现,更是这片湖水对生命的包容与馈赠。
和我一样,巩本来也生在湖区、长在湖区,对马踏湖有着深厚的感情。他跟我说,1964年湖区大水,那年的毛蟹和螃蟹多得出奇:有的爬到农家院里,在晒着的玉米堆里横冲直撞;有的竟顺着墙根爬到了炕头,把睡梦中的老人吓了一跳。如今回想起来,那景象真热闹——满屋子的湖鲜在炕头、地上、桌角边爬来爬去,仿佛把整个马踏湖都搬进了家。
曾经的马踏湖,毛蟹和螃蟹都是秋天的主角。清水煮的毛蟹,清蒸的螃蟹,是饭桌上最受欢迎的菜肴。外地来的游客尝过,无不赞不绝口,说这是马踏湖独有的味道。我知道,这味道里,有河湾水的清甜,有芦苇叶的清香,有湖民们的质朴,更有这片湖的慷慨。
如今,毛蟹已鲜少见到,螃蟹却渐渐多了起来,甚至有了湖水养殖的个大肉肥、满黄满膏的品种,还装在保温礼品箱里成了馈赠佳品。前些日子,我在鱼龙湾的早市上就买了不少。妻子爱把螃蟹用刀一切两半,辣椒炝锅翻炒,一盘“辣炒螃蟹”,便是舌尖上的盛宴。
早年间,湖区百姓间流传着一句顺口溜:“生吃螃蟹活吞虾,一活活到二百八”,说的正是这湖鲜生猛鲜活的劲儿。吃蟹时,我总会想起爷爷的话:“吃水不忘挖井人,吃蟹也不能忘了这湖的好。”
是啊,马踏湖的螃蟹,无论是远道而来的毛蟹、土生土长的湖蟹,还是软嫩的软壳蟹、小巧的石螃蟹,都是湖的馈赠,也是我们与这片土地的牵绊。它们的滋味,是刻在味蕾上的乡愁,无论走多远,想起时,总会让人喉头一紧,心底泛起阵阵暖意。
(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淄博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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