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着江水流动的方向,往它的深处去。车围绕在沿江路慢行,一弯又一弯,窗外的风景,便渐渐换了模样。先前湛蓝的天空,渐渐被两岸陡起的山峦逼成窄窄的一绺,碧绿的山叠着青色,一层深似一层,直堆进云里。山石嶙峋,仿佛远古的巨人用斧头随意劈削而成,带着一种未加修饰而苍茫的劲儿。而乌江,就在这万丈绝壁的夹缝里流淌着。
这水色,是乌江独有的语言。它并非浑浊,也非黯淡,而是一种沉静温润的碧色,像极了上好的陈年普洱泡开的茶汤,又像是深潭老玉,由内里透出光阴的积淀。阳光洒下来,并不见碎金乱银闪烁,只软软地融在这一江碧绿里,化开一片朦胧温润的光晕。江水看着极稠,仿佛不是水,而是流动且有生命的琼浆,将两岸的山、天上的云,都温柔地搂在怀里,再徐徐地、不慌不忙地,送往不知名的远方。这般的沉静,竟不像是水,倒像是一条无比宽大而微漾的丝绸,将这千山万壑的雄奇与险峻,轻巧地包裹起来,抚平了它们的棱角,只剩下一种浑然、让人心安的美。这便是我的家乡彭水,坐落于乌江画廊的两岸。
停下车便是下午三时,我们乘船行江上,便是游走在画中了。这画廊的名字,起得再贴切不过。只是这画,不是小巧的扇面,也不是厅堂的挂轴,而是一幅无尽长的、徐徐展开的手卷。你才惊叹于眼前一座山峰的奇绝,像一头引颈探腰饮水的牛。船头一拐,它便隐去了,换了一屏如锦绣般展开的绝壁,壁上垂着不知名的藤蔓,绿得发紫。那岩壁上,有天然皴擦的纹理,深浅纵横,仿佛是造化以指代笔,信手画出的山水,气势宏大,而又意趣天然。偶尔见得一股清泉从很高的石罅里喷射出来,像一段白白的丝绸随风飘散,听不见声响,只觉得一丝凉意,隔着老远,沁到脸上。这般鬼斧神工的所在,总让人想起些悠远的心事。
这山,这水,这沉默的天地,似乎天然便是故事的起源。忽然便想起了蚩尤与黄帝之战。距今约四千七百年的远古,他那铜头铁额、呼风唤雨的传说,与眼前这峻拔而略带神秘的山川,气息是何等相融!他败了,败于北方的黄帝。然而,在这乌江的深处,在这武陵山区的文明里,我总觉得,还飘荡着他那不散的倔强与英魂。他的血胤,他的部族,或许就化作了这山间的云雾,江上的风,一代代地,守护着这片土地。想到此,再看那巍巍的插旗山,便觉着它们不单是石头与泥土的堆积,而是一尊顶天立地的魂魄巨灵,正以一种悲悯而又骄傲的眼神,俯视着乌江上游船载着的匆匆过客。
船行至河湾处,远远望见水边有几间青瓦小木楼,错落有致地依山而建。那便是土家人的寨子。船靠了岸,我们沿着湿润的石阶小路走上去,小寨里静悄悄的。有几只土鸡在屋角刨食,一条小黄狗趴在屋檐下,见着生人,也只是懒懒地抬一下眼皮,尾巴敷衍地摇了两下,便又匍匐着睡去。空气里有柴火淡淡的烟香,混合着雨后的泥土腥气,不知名的野花芬芳,丝缕地交织在一起,这便是人间烟火的味道。我们慢悠悠地走,忽然看见一户人家的门开着,一位身着蓝色布衣的老人,正坐在门前的矮凳上,手里编着竹篾。他抬起头,脸上布满深而密的皱纹,眼神却清亮得像乌江的水。他并不问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只是咧开嘴,露出被烟叶熏得发黄的牙齿,憨厚地一笑,用夹带土家语的蹩脚普通话说:“坐会吧,喝碗茶再走。”于是我们一点不客气地随便坐下,老人说这茶是本地山上采的老鹰茶,他盛在几只粗陶碗里,看着汤色红酽黏稠,入口还有一股独特的草木醇香。我们相互交流,他多是听着,偶尔点点头,手上的活儿却不停,那青色的竹篾在他粗粝的手指间来回穿梭,仿佛有了生命,乖巧地上下翻飞,渐渐显出簸箕的雏形,看着竹篾一丝丝地被老人用完,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我们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愧,在我们带来的那段寒暄里,真正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总像隔着一层什么,充满了权衡与试探。而在这里,这乌江岸上,善良与信任竟是这样一件不言而喻、无需理由的攀谈。这纯朴,并非源于蒙昧,而是源于一种与天地共生、与山水同在的强大安宁。他们便是这山、这水的一部分,承袭着蚩尤以来那份坚韧而沉默的魂魄,不向外界索求什么,也不因外界的变幻而惶恐。这份品性,比任何雄奇的风光都更令人心折。
离开寨子,我们再登船前行,心境便有些不同。江风拂面,带着雾气的凉。远远地,有歌声飘来,高亢而婉转,像是从云端抛下来的一段绸锦。那是山歌,用的是我熟悉的土家族语言,但那调子里的苍凉与旷远,却是任何语言都无法阻隔的。它起于青山之巅,落于碧水之上,与这天地浑然一体。这歌声里,有先民开荒劈草的艰辛,有男女相悦的欢愉,也有对着滔滔江水发出关于生死与时间永恒的叩问。它不像舞台上的表演,需要掌声;它只是存在着,如同鸟鸣、如同风啸,是这乌江画廊里最自然、最动人的一道音符。
天色向晚,夕阳洒在江面上呈金黄色。我们的小船,便要在这暮色里返航了。回头望去,来路已是一片苍茫,峰峦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里模糊成一片沉沉的剪影。只有那歌声,高亢的调门,还隐隐地、执着地迎着江风飘来,像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将我的心牢牢系在这幽深的乌江峡谷里,婉转、悠扬。
这一趟乌江画廊之行,我来看的是山水,带走的,却是一捧沉甸甸的、关于土地与人情的思念。那水的碧,山的青,人的笑,歌的悠,都已浑然成一片浓浓的乡愁,深深地浸透在我的记忆里。我知道,往后的日子,每当都市的喧嚣令我疲倦时,我便会眯着眼,忆起这一江沉静如碧玉的流水,以及流水之上,那比流水更绵长、更坚韧的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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