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婕
徐则臣作为中国当代文坛极具实力和影响力的作家,近日以其沉淀十五年精心打磨的短篇小说集《域外故事集》,奉上了一份“世界性”文学答卷。这一组“中国人在地球上的奇遇”系列短篇,将故事舞台延伸至作者足迹所至、感触尤深的多个异域国度。他意图通过笔下人物在世界各地的际遇与碰撞,把他所认识到的世界、中国的世界和那样一个世界之间做一个比较。在当今这个“逆全球化”的时代,坚守并彰显出一位写作者“心怀天下”的深刻洞见。
这十篇依写作时间为序编排的故事,如同一幅幅风格迥异却意蕴相连的异域风情画。当读者沉浸在宿命般的爱情、中年危机、文学与革命的探讨时,更能领略到作者对艺术形式不倦的创新探索。正如开篇所昭示的“在地球的每个角落与中国重逢”,每一次跨越地理的奇妙“相遇”,都能照见自身,在异质文化的碰撞里引发深沉的回响与思考。
重逢的意蕴
《瓦尔帕莱索》里最后与女孩的浪漫邂逅,早已被吉普赛女人那句“你走不掉的”神秘预言了,殊不知命运的羁绊早已在智利踏上寻找诗人聂鲁达故居的路上种下了。《玛雅人面具》中“我”在奇琴伊察的集市上一眼看中的面具,竟奇迹般地与失踪多年的二叔有了相逢。这样如宿命般的重逢故事,既带着异域的神秘色彩,又是“我”这个地道的中国人切身所遇。相逢成了重逢,重逢演绎了新的故事。
与“老友”林慧聪的重逢,确确实实是作者有意安排的,他让我们在《斯维斯拉奇河在天上流淌》里与《如果大雪封门》中的林慧聪重逢了。林慧聪从一个向往北方大雪的南方少年,摇身一变为旅居明斯克的青年画家。身份的转变,地域的变迁,背后却是作者写作深度的拓展。那个曾经的小镇少年在梦想与现实、温情与伤害、自由与限度相纠结的故事中成长为一名优秀、稳重而有所成就的青年。“老友”的重逢,何尝不是作者写作之路的一次回望,回首来时路,才知自己这一路的成长。
《紫晶洞》里“我”与家乡——连云港失踪的钻石老板在乌拉圭奇迹重逢,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味道。人变成了水晶雕像的魔幻故事,背后却是利益的博弈,是人面对诱惑时的抉择,是良心的叩问。人们总说喜相逢,有的重逢却多少带着一个人不愿再提的过往。
技艺的魔术
“我”是贯穿十篇故事的人物,有时也化身为“徐先生”来讲述故事。以“我”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带你走进《中央公园的斯宾诺莎》,去亲历冯教授的中年危机,去哥伦比亚感受《蒙面》里游击队诗人的双重身份,与莫托瓦《边境》中隔着铁丝网的逃难少年相逢。每一个“我”身份看似相同,但是结构呈现却各不相同,从冷静旁观到充分参与,是“我”身份运用的微妙变化。
当创作陷入困境时,你会怎么做?《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告诉你:你可以向一只猴子求助。这只猴子来自印度,何尝不是中国的文化符号。作者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把一只猴子当作缪斯,走出了写作困境。
如果说以上的故事是按照线性的叙述手法展开,那么《斯维斯拉奇河在天上流淌》则采用非线性叙述手法,交替展现不同角色的视角,多视角的讲述使情节发展更显层次感。这种叙述方式不仅增强了故事的悬念,也引发了读者对角色命运的深思。
当我们赞叹作者高超的写作技巧时,作者却仿佛提醒我们时光可以让人成长、成熟。《古斯特城堡》长达七节的篇幅,交代了老先生与儿子、缅甸一家人,以及与古斯特城堡相关的故事。然而这三个小故事展开不够充分,吊足人胃口的古堡画室“闹鬼”事件,结束得平平无奇;缅甸一家人的故事,没有更为丰富而完整的情节支撑,多少有点不知所谓;而老先生与儿子的结局,展现了亲情却似乎少了点理性。
与之相隔十五年的《边境》则截然不同。结构布局简洁精妙,没有多余的故事,集中讲述“我”跑步时经常遇到少年“跑友”,他是在战争中一路逃到边境的难民。跑步只是为了能活着,俩人隔着边境网,在每一次相遇时增进一些了解。故事推进巧妙而自然,丝毫没有雕琢的痕迹,结尾浑然天成,又耐人寻味。
两篇对比,是时间的魔术,更是作者努力深耕的结果。
作家的悲悯
悲悯情怀更动人心。这体现在徐则臣对普通社会小人物生活际遇的关注和描写上。《古斯特城堡》里缅甸一家人物质的困窘,老先生与儿子之间精神上的隔阂;《边境》里逃避战火的“无名少年”;《玛雅人面具》里相逢的“点睛圣手”胡安……这些人物虽然身处异域,但无一例外都是那个社会普通的小人物。
作者并没有因为描写的是异域故事而更多地猎奇,对这些人物的抒写,延续了他以往作品中对生活在城市底层、边缘人群的描写,直指生存的艰辛和人性的复杂。运用冷静、客观甚至略带疏离的手法刻画人物和环境,避免过度抒情或煽情。《边境》里的“无名少年”历经艰险,眼见着即将迎来新生活,却死在了一场真正的洪流中,令人扼腕叹息。
徐则臣关注个体在时代洪流和社会结构中的命运,关注他们的尊严、梦想、痛苦和挣扎。尽管笔调冷峻,但作品内核充满了对笔下人物的深切同情和理解。(作者为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