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祥

　　每年夏天,山东的知了猴都会掀起一波网络热潮。全国网民热情围观山东人摸“猴”、吃“猴”,山东人也大方晒出集体捉“猴”的名场面——一只小小的知了猴,年年惹来新话题。

　　知了猴是蝉的若虫。蝉种类繁多,遭人捕捉、食用的知了猴,主要是黑蚱蝉。蜕皮之前,它披着一身棕黄铠甲,体表光泽鲜亮,色泽如金,因此,它又被称作金蝉。

　　看网友戏称吃知了猴如吃“唐僧肉”,想知了猴一生修行羽化成蝉,我猜测,吴承恩著《西游记》,在构思唐僧十世轮回的设定时,或许研究过知了猴的虫生历程。仔细想想,知了猴的修行路,可比唐僧取经难得多。

　　还在卵中的时候,它就离开母体,作为蝉卵暂存于树枝里,任凭风吹雨打。这个时候,它还是凡胎肉身呢,爹娘就都逝去了。没爹疼没娘护,任凭蚋、蜂蛾之类上门“打针”,沦为这些寄生虫的宿主和食物。

　　侥幸没被寄生虫选中,它才得以孵化,变成蝉蚁,搭乘树枝做的“木板”,顺风漂流。但它却未必是天命之人,没有那么巧漂到金山寺。有的飘到石头缝里,有的跌在泥水坑中,有的甩到干地面上,就此失去了继续修行的机会。

　　即使恰好落在合适的土地里,还要全凭运气,避开蚂蚁、蟾蜍和鸟类等天敌。“世界给了我白色的身体,我却用它丈量黑暗”,蝉蚁一头扎进地下,四处漫游摸索,就像一片小舢板在大海中无助地沉浮,直到抱住一根树根,才终于系缆靠岸。然后,以根为缘,与根相守,参悟树木的秘密,开启混沌中的漫长修行。

　　连续几年,它在黑暗的“五行山”底持心自守,潜心修炼。它深居地下,久处暗室,兀兀穷年,闭关苦修,直到多次脱胎换骨,蜕去白色旧衣,才最终修成大罗金身。算一算,天底下还有什么虫子像知了猴一样,能一口气蛰伏多年,绝光脱尘,隐世避居,深藏不露呢?

　　如果说,它在地下历经九世轮回,锤炼法身,那么披着一身金甲爬出地面,则是要证得报身。直到这个时候,摆在知了猴面前的九九八十一劫,才真正开始计数。

　　知了猴出土前喜欢早早挖好洞,洞口留一层薄土,当作黑暗世界和光明世界之间的两界山。它蛰伏在洞里,耐心等待出世的时机。不幸的是,“猴”在洞中坐,祸从天上来,铲子铁锨镢头锄头腾空而降,搬走两界山,挖破金猴洞——知了猴还没适应乍现的光明,就被劈头掳走了。

　　没被捉走的知了猴,傍晚时分,悄悄在“山门”上开一个小孔,坐井观天,等待出洞的信号。丝毫没意识到,捉猴人的火眼金睛早已识破伪装,树枝草棒手指轮番上阵,一通生拉硬扯,轻而易举就将知了猴请出洞外。

　　躲过了这两劫后,知了猴方才踏上取经路。只不过山川易渡,“关牒”难求,前方的各种艰难险阻早已严阵以待。先不说蛇鼠蛤蟆、青蛙蜥蜴、猫狗鸡鸭、刺猬狐狸和各种鸟儿,这些惦记着吃“唐僧肉”以求“长生不老”的家伙,单说两只脚的“妖怪”,就有着神鬼莫测的法宝和数不清的“捉猴”大法。

　　有寅将军树上缠胶,布下迷阵陷阱,守株待兔；有红孩儿、牛魔王和铁扇公主,一家三口,分工合作,围追堵截；有金角大王、银角大王头戴照明灯,手拿葫芦净瓶,兄弟齐心,前后夹击；有黄风怪、黄袍怪、犀牛精、青牛精镇守山林,立关设卡,请君入瓮；有玉兔精、蝎子精、蜘蛛精持手电筒,梳草筢地,一个不留；有狮王、象王和大鹏同心结伙,法力无边,树上树下一网打尽……

　　更令人可怕的是,他们有耐心,有执念,激情高涨,乐此不疲。有的傍晚开捉,直到夜深仍不停手；有的凌晨出动,专门盯防后半场；有的集体行动,草丛树底不留死角；有的往来反复,多人多次拉网合围……

　　取经路上,到处都是“捉猴”狂欢!对知了猴来说,要想冲破这重重难关,逃出生天,一路上的风险,实在比唐僧去灵山的路上多多了。

　　唐僧西天取经,还有白龙马当坐骑,孙悟空做护法,八戒挑担,沙僧牵马,一路降妖伏魔,煞是威风。唐僧被抓了,徒弟们还可以到南海请观音,上天庭找玉帝,去灵山求如来,遍访仙佛,最后总是有惊无险,成功脱困。而知了猴则是孤军奋战。它一路上既没有徒弟伴护,又没有神佛可求,只能赤手空拳,以身犯险。被抓之时,既无逼婚之忧,又无援兵来救,毫无主角光环；被抓之后,则进瓶、进桶、进冰箱、进油锅,很快呜呼哀哉,投进了五脏庙……

　　所以,爬上高树的知了猴,成功蜕变、羽化成蝉后,该有多少心事想要诉说啊!历经十世轮回、八十一劫,它最终转回金蝉子,会有多少禅思禅悟要去阐发?它临风成佛,抛掉旧皮囊,披上新“袈裟”；它御风而行,穿林逐光,居高临下,谈禅论道。白昼黑夜,山林城乡,处处回荡着它的蝉声蝉唱。

　　即使再有长杆粘翅、丝网罩身,或者篝火照前、螳螂断后,“得道成仙”的金蝉又如何在意呢?它泰然自若,谈笑风生,“独怡乐而长吟”,尽情诵唱独属于自己的声音。

　　这蝉声里,蕴有唐僧的坚守执着,藏着悟空的机智勇敢,含着八戒的率直快意,又有沙僧的稳重踏实,还有白龙马的任劳任怨。

　　原来知了猴的一生,就是一部如假包换的《西游记》!只不过唐僧师徒是一路降妖伏魔,求取真经,而知了猴则一生在明心见性,以身为经,自悟禅机……

　　行云流水,清风明月,天地万物都在聆听金蝉的禅音禅理。这些蝉经是大自然的乐章,无论是“以身饲虎”入五脏庙,还是羽化登仙居树梢头,都是生命轮回的壮美诗篇。

　　身处九渊之下心居光明之中,虽涉千难万险而初心不易；生生不息,不弃不止；“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些,或许正是金蝉在用生命吟唱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