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长安街知事
手中那本中华书局版的《陶庵梦忆》(含《西湖梦寻》,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著),对我而言早已不是普通的读物,而是行囊中常备的“江南手札”。当列车驰过杭嘉湖平原,看见窗外飞掠的田垄,或客船驶入宁波三江口,目睹荡漾的水波之时,只要翻开这本书,三百多年前的月光、市声、烟火气便穿透纸页,与眼前的现实叠成双重影像。在宁波天封塔下读《日月湖》,在南京秦淮河畔翻《秦淮河房》,在镇江金山寺的暮色里品《金山夜戏》,每一次古今对照都像解开一层时光的薄纱,能让人一下子明白,作者笔下不只是消逝的晚明,更是一脉流淌不绝的江南精魂。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陶庵梦忆·自序》)
每次读到这一句,心口总会一紧。这哪里是遗民的叹息,分明是对所有繁华本质的洞穿!张岱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自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精舍美婢、鲜衣怒马、华灯烟火、梨园古董,无一不爱。可“甲申之变”后,他披发入山,一度落到“瓶粟屡罄,不能举火”的境地。正是这从云端坠入尘埃的剧痛,让他提起笔来追溯往昔,将那些“过眼皆空”的繁华用鲜活的笔墨定格。这样的矛盾本来令人极为震撼,而他偏用绚烂色彩描摹即将或已经崩塌的世界,字字句句又都浸着失去的痛楚与化不开的忧愁。
纸上行旅:叩访晚明江南
揣着《陶庵梦忆》(以下简称《梦忆》)走江南,如同握着一张加密的文化地图,张岱的文字总能点破风景背后的深意。
秦淮河是张岱笔下浓墨重彩的一章。《秦淮河房》开篇就说:“秦淮河河房,便寓、便交际、便淫冶,房值甚贵,而寓之者无虚日。”几个字就描绘出十里秦淮的繁华与奢靡。他写画舫凌波,“灯船之盛,天下所无”,船上“茉莉风起动儿女香”,名士、歌姬、闲僧混杂其间,活脱脱一幅晚明浮世绘。如今夜游秦淮,两岸仿古建筑灯火璀璨,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仔细想来,少的是张岱笔下那种书卷气与脂粉气交织的烟火气。他写河房里既有文人雅集的清谈,也有市井喧嚣的嘈杂,那种不加修饰的真实,才是秦淮的魂。
《金山夜戏》是中国古文学里最奇妙的篇章之一,什么时候读都会令人忍俊不禁。张岱写自己乘船过镇江,半夜三更忽然兴头上来,带着戏班点起灯火在金山寺大殿唱戏。“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老和尚揉着眼睛,分不清是江上劫盗还是睡中梦景。等戏唱完,他们解缆过江,留下山僧在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这段描写狂放得惊人,又空灵得像梦。尤其“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一句,把月影写得凉沁沁的,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千古名句”。走进今天的金山寺,寺里古木参天,月光透过枝叶洒下来,虽然没有锣鼓声,可那“疏疏如残雪”的静谧,好像仍闪现着张岱的影子。
绍兴是张岱的故乡,《梦忆》里处处闪烁着他对故乡的记忆。《龙山雪》写大雪天和朋友登龙山,“万山载雪,明月薄之”,在空旷处喝酒高呼,声音震得树上积雪簌簌飘落。那天地间的疏狂与孤寂,读起来就像亲眼所见。在《杨神庙台阁》里“四方来观者数十万人”的热闹。此外,他写匠人的巧思,写地方风俗的鲜活细节,俨然是晚明绍兴的“活档案”。
繁华落尽:藏着痛与醒
读者们常把《梦忆》当作晚明生活的“风雅手册”,沉迷于他笔下品茶(《闵老子茶》)、赏雪(《湖心亭看雪》)、观灯、听戏的精致。可若只看到这些,就辜负了张岱的苦心。这本书的底色是痛切。他在自序里把昔日的“甘旨”“温柔”与今日的“藿”“石”一一对照,说自己“以仇报恩”,这是对命运的控诉,更是对浮华人生的彻悟。
这巨大的失落,让书里所有繁华都流露有挽歌的调子。他写《西湖香市》昔日“山色如娥,花光如颊”,香客如潮水般涌来;可一旦灾荒战乱,“香客断绝,市遂废”,只剩“如饥人得蚤蜢,不堪咀嚼”;他写《越俗扫墓》,前去扫墓的男女均穿着盛装艳服,乘坐装饰华丽的船只,一路上敲锣打鼓,欢呼畅饮,就像杭州人游西湖。有好酒之人,醉酒之后还会发些“酒疯”:“岸帻(拢起头巾,露出前额)嚣嚎,唱无字曲,或舟中攘臂,与侪列厮打。”他评价这是“厚人薄鬼”。每年这样的日子持续得较长,“自二月朔至夏至,填城溢国,日日如之”。只是后来,因为兵乱,在清明扫墓的人群里很少能看到妇女们的身影,仅仅是“子孙数人挑鱼肉楮钱(纸钱),徒步往返之”……诸如此类,表面上是写香市、写风俗,而实际上是在为一个回不去的时代哭泣。在《西湖七月半》中,他更把这种挽歌写到极致:把看月的人分成五类;而等到喧嚣散了之后,“吾辈始舣舟近岸”,独对“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颒面”。这繁华落尽后的清寂,是张岱历经沧桑后的境界,也留给后人一个启示,真正的美,有时候只是在喧嚣散场后才显现出来。
旧墨新光:照见当下
《梦忆》的价值不止于文学与历史的维度,今天读它,仍能读出新的滋味。
城市记忆的“琥珀”与“基因库”。张岱是个细心的记录者,他把晚明江南城市的肌理、节庆、行当都写进书里。从扬州“瘦马”交易、嘉兴南湖船宴,到苏州山塘中秋、南京报恩塔营造,这些文字像琥珀一样封存了城市的旧时光。现在江南很多地方修古城、复旧景,都要从他的书里找依据。绍兴复原“采莲船灯”、苏州山塘河设计画舫码头,甚至营造传统市集的氛围,都得跟他“讨”灵感。他给城市留了“文化基因”,让我们在钢筋水泥里能触摸到历史的根。
世俗美学与“工匠精神”的先声。张岱爱世俗生活,也敬匠人手艺。《濮仲谦雕刻》写竹刻大师“一帚、一刷,竹寸耳,勾勒数刀,价以两计”,推崇他“以不事刀斧为奇”的天然之趣。《吴中绝技》列了一串匠人名字(鲍天成治犀角,周柱治镶嵌,张寄修治琴),还说“技也而进乎道矣”。其对“道在技中”的推崇,跟今天说的“工匠精神”遥相呼应。他写《柳敬亭说书》,“每至丙夜,拭桌剪灯,素瓷静递,款款言之”,让听者“屏息静坐”,那是技艺到了极致的力量。
生活美学的永恒启示。张岱和他写的人,把日子过成了美学,有的是对时令的敏感(《扬州清明》里扫墓踏青的春气),有的是对器物的讲究(《不二斋》里书斋的清雅),有的是对饮食的琢磨(《蟹会》《方物》),等等,集中起来,其实就一个“癖”、一个“疵”字——他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金乳生侍弄花草“虽冰龟其手,日焦其额,不顾也”(《金乳生草花》),还有燕客为了营造园景而进行的各种折腾(《瑞草溪亭》),读来令人拍案叫绝。他对茶、戏、灯、雪的痴迷,皆是将满腔热忱凝注于所爱之物上。现在物质丰富了,人却容易焦虑,看看张岱这种在细微处找乐子的态度,很像一帖清凉散。
国破家亡后,张岱把《梦忆》作为一种精神,用文字对抗遗忘,在“梦忆”里重建家园。他写的“琅嬛福地”虽是虚构的,却表现着对“有石可坐,松荫可风,寒夜可月”的向往。
在废墟上找意义,在困厄里守精神的勇气,到今天都有力量。它让我们知道,时代再变,个人的记忆、文化的根、对美的执着,都是连通过去与未来的桥。
月光不老:古今共此辉
这本《梦忆》,书页间夹着我到过江南一些地方的车票、门票。在宁波月湖的茶座上,在南京秦淮的晚风中,在金山寺的月色里,在绍兴仓桥直街的灯火下,张岱的文字总被眼前的景激活,彼此呼应。
张岱晚年把书斋命名为“石匮”,取“石柜藏史”之意,想存住故国记忆。他大概没想到,那些“繁华靡丽”的旧梦,那些市井烟火、匠人巧思、山水清音,还有繁华落尽后的孤悟,并没有随着朝代一起消失。三百多年后,我们在江南某个角落翻开这本书,被文字封藏的月光、茶意、笙歌、市声,就像被唤醒的精灵,重新照亮眼睛和心。其实,历史并不是冰冷的过往,而是流在血脉里的记忆;传统也不是僵死的标本,更是能被当下不断激活的源泉。
带着《梦忆》走江南,仿佛在跟三百多年前的人对话。张岱的“梦忆”,因我们的脚步和凝视,成了照向未来的“新知”。每读一次、每走一步,都是在唤醒这份文化遗产。故纸里的旧月光,就这么映着新的山河、新的世代,也照亮我们寻根的路。这或许就是“旧书新知”最动人的地方:在时光流转里,沐浴着那缕照亮古今的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