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廊坊日报)
转自:廊坊日报
■范亮
“我把命运砸向我的砖头拿来给女儿铺路……愿孩子们不要再受这样的苦。”阿包对我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她是苗族人,年逾花甲,苗族名字叫“包里给”,她有个汉族名字叫李玉春,但大家都习惯叫她阿包。她几乎没上过学,也几乎不识字,靠用语音输入和手写誊抄,完成了自己沉淀一生的叙述。
我认识阿包是在读研的时候,每次见她都是满面笑容,交谈中没有“七分语言表三分意”地藏着掖着,让人感到心安、踏实。去阿包家做客时,她总是会做上一大桌地道的黔东南菜肴招待我们。吃到尽兴、聊到兴起时,她会唱起那婉转悠扬的苗族歌曲。虽然听不懂,但曲调高扬,没有低沉之感,也听不出哀伤之意,与黔东南的侗歌意境全然不同。
印象中的“阿包”与书中的“阿包”,我很难联想起来。也从未想到阿包居然有如此坎坷的人生经历。书中写道,阿包生在黔东南一个贫困的苗寨,幼年妈妈去世后,一生都在受苦、奔忙——幼时被后妈阻拦,不能读书,十几岁给人做保姆,打工养家。经历人才市场被拐卖,逃返途中被收容……艰辛之下积攒的一点积蓄,因家人重病而被全部花掉,辗转多处,经历过被诈骗、受欺负……
这些经历,如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湖中,激起了我内心中关于生命问题的涟漪。我一直认为马丁·布伯的“我-你”关系哲学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是很难出现的,哪怕一秒钟都可遇不可求。可是,当看到阿包用手机语音写作的这部作品后,我发现我错了。从马丁·布伯的哲学视野来看,阿包语音转文字,一字一句地誊抄自己挣扎求存的一生,恰似一场在“它世界”中寻找“你”的艰难跋涉——当整个社会将人异化为可利用的对象时,她依然在苦难的缝隙中守护着人与人之间最本真的相遇。
马丁·布伯在《我与你》中开宗明义:“我们无法否认关系的意义。”他划分了人类存在的两种基本关系:“我-它”关系将世界视为可利用的对象,而“我-你”关系则是两个主体间全然的、最本真的相遇与对话。
阿包的世界是被“我-它”关系笼罩的荒原。“我-它”关系中的“它”只是众事物之一,是“我”经验与利用的对象。阿包的一生都在这种物化关系中挣扎:在富人家当保姆时被当作工具使唤;在医院当护工时被视为廉价劳动力;甚至被拐卖时,她的身体直接被异化为可交易的商品。这种物化在布伯看来是现代性的痼疾——当“机构与情感分离”,人们“为劳动、管理、组织等目的疲于奔命”,生命被压缩为功能性的“它”。阿包的双手因长期浸泡在水中脱皮变得粗糙,这双手既是生存的武器,也是“它世界”在她身体上刻下的烙印。
“我是一个很苦命的女人。我受的那些苦每每想起来都让我流干眼泪,但是我不怪谁,我只怪我自己的命不好。”阿包用她的包容在荒原中点亮了“我-你”相遇的光芒。在阿包的世界里,这种相遇往往发生在绝境之中:当丈夫病重时,她倾尽积蓄救治;当哥哥身患绝症时,她以辞职相挟争取陪护;甚至在从一个收容所转运到另一个收容所的火车上,她忍着饥饿为陌生人让座。这些时刻,阿包超越了马丁·布伯所批判的“占有式爱”——“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进入了“存在式爱”——“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每一次忘我的给予,都是对物化逻辑的抵抗。
“心里满了,就从口中溢出。”这恰是对阿包写作本质的最好注脚。当不识字的她坚持用语音转文字记录生命时,这本身就是一场马丁·布伯式的“对话实践”。阿包的讲述没有文学技巧的装饰,只有如伤口般真实的生命经验。这种粗粝的真诚击穿了现代社会中布伯所批判的“模式化问候”,《阿包》在微观个人意义的阐述中,真诚地表达了文本的社会学和人类学意义。
有人说,从《阿包》中读得出《活着》的影子,我想它们的共同之处在于都形成了跨越阶层的生命复调。福贵在失去所有亲人后与老牛相伴,说出“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阿包在经历被拐卖、被收容、被骗后,她说“我要活下来,活着才有一切”。两者都在深渊中展现着布伯所说的“关系世界的韧性”:福贵的“踏实”源于对生命本身的敬畏,阿包的书写则是对存在意义的主动构建。不同的是,福贵的坚韧体现为对命运重压的沉默承受,而阿包则通过与命运抗争的“写作”完成了从“被言说者”到“言说者”的转变——当她在手机上说出第一个字时,已经在对世界宣告:“我不是‘它’,我是‘你’”。
阿包的故事没有福贵的那种苍凉之意,却是最真实的讲述。它不刻意雕琢苦难的深度,也不渲染命运的宏大悲怆,只如溪流般平缓流淌,映照出万千普通人生活的底色与肌理——既默默承受风雨,也无声地汲取阳光。合上书页,阿包的身影并未化作历史的光影,而是带着生活的气息,如晨光里一粒微尘,轻轻飘落在心上。在某个清晨或黄昏,当你凝视那些为生活奔忙的身影,或许会蓦然想起阿包,想起那与命运抗争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