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海晚报）

乘凉，现在几乎听不到这个词了，取而代之的是“吹空调”。然而，在我能够记事的年代，每逢夏天，家人和左邻右舍是把“乘凉”挂在嘴边上的。一个小小的院子，三户人家合用，每家平均至少五口，尽管比较拥挤，邻里之间把乘凉的事却安排得井井有条。傍晚过后，夕阳映照的橙黄色天空渐渐暗淡下来，人们一手端着脸盆，一手操着盆里的井水，洒在园子里的泥地和中间几小块高低不平的砖头上，给白天晒得发烫的地面降降温。每家大都是用几张小方桌凑在一起，端上萝卜干、咸菜和番薯、馒头什么的，大人、小孩用高高矮矮的小凳围坐四边，唏里呼噜喝起了糁儿粥。

不知为什么，天快要黑的时候，蚊子总会在屋檐下聚会，黑乎乎一团，这时人们就用擦了湿肥皂的黏糊糊的空搪瓷脸盆对着空中一团集会的蚊子迅速使劲地划过，瞬间，一批蚊子黏死在盆面。就这样来回几下，黄白色的脸盆上几乎黏满了黑黑的小点。

大伏天洗澡，无论男女几乎都是在室外，用一根铅丝横拉在院子的一角，挂上一块大褥单就可以躲在后面洗澡了。我坐在一个椭圆形的木盆里，低着小平头让母亲给我连洗带冲，那揉碎了似大扁豆的皂角搓在头上、背上，加上最后再用一盆凉水从头顶冲至我的全身，刺激得那种爽快，至今回味，欣然一笑。

我的脖子、胸背、腋下、臂腿拍了许多痱子粉，白天浑身黝黑汗湿，晚上却花白爽滑，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我爬上了用长凳和门板临时搭的乘凉台上，手摸摸那尚未干透的刚用井水抹洗过的门板，接过母亲从井水缸里冰镇的才切开的一牙儿西瓜，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我跳下凉台，穿过一条窄小的巷子，一溜烟儿来到街上。

这是条古老的北大街，长约两百米，宽不到五米，两边商铺、住家鳞次栉比。我拖着木屐走在不平整的石板路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漫无目的地沿街闲逛。此时，临街而住的人们都已在乘凉了，有的躺在矮矮的发了茶色的竹床上，有的靠在藤编已略显松散的藤椅上，有的坐在有厚厚包浆的长条凳子上……男人大多赤着膊，女人顶多穿一件短袖或背心，清一色短裤，手摇蒲扇，有的小男孩儿干脆赤条条地乱穿在大人身前身后。大伏天太热了，不好跟发小捉迷藏，百无聊赖地闲走了一会儿，我就朝家院子回去，再经过一条只能一人行走的巷子时，一阵像丛林里的清风迎面吹来，那种透了心的凉爽比较现在待在房间里吹空调的感受，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街坊有个大叔，孩子们喜欢听他讲鬼呀神呀的故事，不知是他自编还是从《聊斋》里摘的，每晚来这么一小段，虽然在幽暗的夜光下听得令人毛骨悚然，但还是想继续听他讲。

我意犹未尽地离开了故事群，又爬到乘凉台上，躺在姐姐的身边，仰望天空那挂在树上的一轮明月和满天的星星，指着一颗亮闪闪的说：“你看，那星跑得好快噢！”姐姐说：“不是星跑得快，是云在飞。”母亲用蒲扇轻轻拍着我说：“云飘的时候你看园子里的大树好像也在走动呢。”我定神又看了看，那一动不动的树叶真的在空中飘移，此时，我怎么也不解那神秘的错觉。至于母亲讲的北斗星像个勺子和牵牛星、织女星鹊桥相会的故事，至今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还有一件好玩的事是抓萤火虫。我和姐弟追着那夜空飘闪的绿色荧光，用手和蒲扇拍打，把打晕了掉在地上却还闪光的萤火虫轻轻地拣放到空火柴盒里，三个人的头碰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看着一闪一闪的小荧光，然后把火柴盒合起来，并在上面戳几个小眼儿，不时地打开看看，甚至怕它不翼而飞似的。

萤火虫在幽暗而寂静的空气中缓缓地画出一道道无形的曲线，小竹笼子里的蝈蝈也叫累了，远处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在《国际歌》声中结束了一天的播放……多么幽静的夜晚啊！月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像碎银子似的洒在地上，那忽明忽暗的萤火虫光伴随着清凉的露气把人们带入了梦乡。

想起了南宋诗人杨万里的《夏夜追凉》：“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好一句“时有微凉不是风”，这不正是人们过去乘凉时悠闲惬意的自然感受吗？也许无忧童年的我丝毫不能理解“戚戚劳于忧畏，汲汲役于人间”的大人们的生活苦衷。

而今，都市的三伏天即便有风，却似一阵阵热浪，且到夜里这袭人的热浪几乎不能散去，因为每家每户都有空调，加上行驶的汽车，营业的商场、酒店，机器不停转的工厂……只要有人活动的室内都有空调，把大量的废气、热气一股脑儿排放到室外空间，还有那难以吸热的硬化地面，难消的暑气使一座城成了锅上蒸笼一样。

人们只好待在室内，吹吹空调看看电视，玩玩手机打打掼蛋，喝喝啤酒聊聊闲话；中小学生伏案一个劲儿做着没完没了的作业；年轻的男男女女，有的在健身房秀自己健硕的肌肉，有的在大排档、酒店喝啤酒、剥龙虾、撸串串、聊天唱歌，为快节奏的工作生活释放心中莫名的压力。你看那大排档、小酒馆里正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的年轻人，他们一会儿谈论着北极冰川融化，北极熊逐年减少；一会儿说起澳大利亚丛林火灾，过火面积达两万公顷；一会儿聊起最近热播的几部电视剧，男男女女的情感纠缠；一会儿评论俄乌与中东的战火，是是非非理还乱；一会儿再调侃中国的男足，那临门一脚真太臭了；一会儿又大谈人工智能对人类活动全方位的渗透，AI所带来的希望与担忧、兴奋与恐慌……房价股市、教育医疗、人民币美元……天文地理、时事政治、张家长李家短，没完没了地闲聊，有时还争得面红耳赤，就像不断倒入杯中啤酒溢出的泡沫，那股激动兴奋劲儿直往外涌，似乎一点儿都不嫌热。

现代都市夏日夜生活好比是五星级酒店里的自助餐，丰富多彩的美味佳肴在灯红酒绿的豪华餐厅中任你挑选。不得不说，这种多样的夏夜生活的确满足了人们不同的生理和心理需求。然而，相比这种几乎都是关在钢筋水泥的笼子里，基于制冷剂循环和热交换的原理来实现室内温度调节的“空调”纳凉，我还是觉得我童年夏夜的乘凉似乎更接地气，那种人与自然同呼吸的悠然自适的亲近之感，而今想起来就像品刚从土里拔出的蔬菜那样，有一种原生态的清纯的味道，却只能永远封存在甘美的回忆之中。

有诗为证：消暑邀凉夜夜同，空调电扇闭门中。倏然窗口露明月，遥想童年故里风。

徐卫

图：AI生成

编辑：王佳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