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电影《南京照相馆》掀起观影热潮,上映11天票房已突破16亿元,观影人次超过4500万。这部江苏出品的影片,故事创意源于真实历史事件——“京字第一号证据”背后的平民壮举:1938年,15岁的华东照相馆学徒罗瑾冒着生命危险,秘密冲洗日军拍摄的日军暴行照片。近日,记者专访罗瑾的女儿罗梦,听她讲述父亲冒死制作这本“屠城血证”背后的故事。
中国人怎么能被欺负成这样
1937年12月13日,日军占领南京时,罗瑾才14岁,罗梦说,当时,父亲一家躲进“难民区”,侥幸逃过屠杀。次年1月,他在今天南京市估衣廊附近的华东照相馆当学徒。
“1938年元月(1月上旬)的一天,有个日本鬼子少尉军官,拿了两个120樱花牌胶卷,来到华东照相馆,要我们为他冲印照片,当时我们并不在意地收下,要他三天后来取。”罗瑾在自传《历史的诉说》里写道。
当照片在暗房里渐渐显影,罗瑾看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画面。“父亲说,那些照片里,刺刀挑起的婴儿、被捆绑的青壮年跪成一排、日军站在尸体堆前狞笑,还有……”罗梦停顿了一下,“还有一些不堪入目的暴行。”
“父亲后来告诉我们,那一刻他感到既恐惧又愤怒。”罗梦说,面对这些血淋淋的罪证,父亲做出了一个可能付出生命代价的决定——他悄悄多冲洗了30多张照片,并从中精选16张照片,制作成一本特殊的相册,“还有些侮辱女性的照片,父亲觉得是对受害者的二次伤害,就销毁了。”
为了表达内心的愤慨与耻辱,罗瑾在相册封面上绘制了图案:两颗鲜红的心脏被一把利刃刺穿,滴出鲜血,右上角写下一个大大的“耻”字。罗梦说,“为了纪念这些死难的南京父老兄弟姐妹,父亲将画面上的心、刀、耻都勾上了黑边,‘耻’字是颤抖形的黑边,以表达沉痛的哀悼。”
“父亲说,日军来取照片那天,用刺刀划破了罗瑾的棉袄,吼叫着警告他不要私藏照片。”当时南京城内风声鹤唳,私藏反日物品是要掉脑袋的,不仅自己会被处决,全家都可能遭殃,但罗瑾依然选择冒险。
多年后,罗梦仍记得父亲讲述这段往事时颤抖的声音,“父亲生前常说‘中国人怎么能被欺负成这样’,这句话,他念叨了一辈子。”罗梦说,在父亲看来,那些照片,是我们中国人的血泪。就算拼上性命,也要让后人知道真相。在《历史的诉说》中,罗瑾如是写道:“我深切知道,照片是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一定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将这几张鲜血淋淋的照片想办法保存下来。”
罗瑾藏相册处遗址,距毗卢寺万福楼东厢房12米处
后来,为了生计,罗瑾考进了位于毗卢寺内的汪伪政府警卫旅直属通讯队,他把照片藏在床底下,藏在屋梁上。1941年初,毗卢寺内突然搜查手榴弹,不得不将相册藏进毗卢寺厕所的墙洞里,用冻僵的手指糊上泥巴……“那几天父亲像丢了魂似的,每天都要去查看。”罗梦回忆道,几天后,发现相册突然不翼而飞,“父亲说,当时通讯队里只有他有照相馆的经历,一旦事发,全家性命难保。他带着妻子和孩子连夜逃到了上海。”
有些错误永远不能被原谅
迫于生计与生命安全的重压,罗瑾自离开南京后,便将往事深埋心底,辗转流徙,无论身处何地从未对人提起。
20世纪80年代,儿子罗祖英在福建大田县石凤水泥集团公司任职,罗瑾便随其定居于此,他在白岩公园附近盘下了一家小店,挂起了“上海照相馆”的招牌。
1990年夏天,罗瑾旧友的儿子来大田探望老人,闲聊中提及《文汇报》刊登的一篇文章,讲述一位年轻人在南京大屠杀期间冒死保存日军暴行照片的壮举,这让罗瑾回想起尘封50多年的往事。
在女儿罗梦的记忆里,父亲是街坊邻里公认的老好人:待人接物温和谦逊,骨子里透着善良正直。然而,这份表面的平和下,潜藏着无法磨灭的伤痛。女儿罗梦发现,每当话题无意中触及日本,父亲温和的面容便会瞬间凝固,“有时候仅仅是电视里出现日本人的画面,他的身体都会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大田一中退休教师范立洋是罗瑾的熟客,学校大大小小的活动照片都放心交给“罗师傅”冲洗。1994年一个平常的日子,范立洋拿着一些甲午中日战争相关的历史照片去冲洗。取照片时,却见罗瑾一反常态地眉头紧锁,将洗好的照片漫不经心地甩在柜台上,嘴里还反复念叨着什么。
“罗老,您今天这态度可有点吓人啊。”范立洋半开玩笑地说。没想到罗瑾突然激动起来:“日本人太坏了!”在得知罗瑾亲身经历的往事后,震惊之余的范立洋当即提议:“罗老,您该把这些讲给孩子们听!”在他的牵线下,大田职专、大田一中、大田五中、石牌中学、柯坑中学等中小学,纷纷邀请罗瑾为师生作报告。
罗梦说,父亲把这件事看得极重。只要学校发出邀请,无论远近,他从不推辞。讲座结束后,总有孩子围着他好奇地追问细节,父亲就一遍遍讲着,从未有过一丝不耐烦。每每被人问及为何要冒死保存那本相册时,罗瑾浑浊的双眼会突然变得异常明亮:“总有一天,日本人的罪行会得到清算!”有些学校于心不忍,私下提出付些辛苦费,父亲总是摆摆手推辞说:“这哪能要钱?让孩子们记住历史,比什么都重要!” 他唯一接受的“酬劳”,是部分学校将毕业照的拍摄交给了他。
1993年,罗瑾首次重返南京。此后,他多次应邀赴宁,协助确认当年密藏大屠杀照片的遗址。罗梦记得,有一次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内,一位白发苍苍的日本老兵,步履蹒跚地走到父亲面前,深深地鞠躬表达迟来的忏悔,并固执地掏出一个“红包”要塞给父亲。罗瑾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斩钉截铁地推开了。离开纪念馆后,父亲沉默良久,对她说:“有些错误,是永远无法被原谅的。”
在范立洋的鼓励下,晚年的罗瑾开始撰写回忆录。他将一生的颠沛流离,一笔一画地写下来,最终汇集成77篇血泪交织的文章,从《我的童年》的懵懂,到《抗战胜利》的曙光,汇集成自传《历史的诉说》。罗梦告诉记者,父亲文化程度不高,回忆录的写作持续了多年。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光,躺在上海医院的病床上,身体已极度虚弱,他仍坚持执笔,仿佛要将那段沉重的历史,连同他最后的力气,一同刻进时光里。
南京永远是父亲的根
2005年2月5日,82岁的罗瑾在上海第一人民医院安详辞世,走完了他承载着家国血泪的一生。遵照其夙愿,他的骨灰不久便被郑重护送至南京,在普觉寺公墓与妻子张凤合葬。
女儿罗梦动情地回忆,父亲一生颠沛,虽大部分时光漂泊在外,但心底那份对故土的眷恋从未改变。
在街坊邻里的记忆中,罗瑾是位典型的“上海老先生”:熨烫妥帖的旧式西服,一顶呢帽,手中常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但一开口,那浓得化不开的南京乡音,便瞬间将他的根脉暴露无遗。
早在20世纪80年代,父亲就已在南京购置了墓地,心心念念的便是“叶落归根”。20世纪80至90年代,交通远不如今便利,从福建大田到南京,舟车劳顿往往需要数日。然而,父亲归乡的渴望深沉而坚定,在晚年,他不顾年迈体衰,旅途疲惫,多次执拗地踏上了回宁的路途。
作为罗瑾最小的女儿,罗梦的童年记忆中,早已烙下了父亲口中那个魂牵梦萦的南京:巍峨的明城墙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夫子庙的喧嚣市声仿佛就在耳畔,中山陵的苍松翠柏透着庄严肃穆……父亲描绘这些景象时,眼中闪着光,语气里满是自豪。这份对故土和影像的热爱深深影响了罗梦,她不仅继承了父亲的摄影手艺,更传承了他为人的风骨。
罗梦告诉记者,父亲生前常常教诲她:“无私奉献,方能体现生命的价值;活着,就是一段实现人生价值的旅程。”这句话,后来成了罗梦朋友圈的签名,如同父亲的目光,始终温暖地注视着她前行的路。
《南京照相馆》上映后,罗梦第一时间去看了电影,从影片中,她彷佛目睹了父亲年轻时在腥风血雨中的亲身经历,理解与敬仰瞬间汹涌澎湃。“我仿佛真正读懂了父亲,”罗梦声音哽咽,“我们今天的每一寸安宁,每一份幸福,都是像父亲那样的前辈,用血泪和生命换来的。”
在众多孙辈中,罗瑾尤其疼爱罗梦的儿子。他陪伴着小外孙,从咿呀学语到走进学堂,贯穿那段温馨时光的,是罗瑾用南京口音一遍遍哼唱的童谣:“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大马,带把刀,问你要橘子要香蕉?”
如今,罗梦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在北京,她抱着15个月大的小孙女,轻轻学唱着那首歌谣。童谣依旧,只是歌声里,多了沉甸甸的嘱托。罗梦时常对着小孙女温柔低语:“宝贝,这是你太爷爷最爱的歌谣。太爷爷啊,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守护过一段我们永远不能忘记的历史,那是在八十多年前,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