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萌

　　“竹林七贤”中，刘伶是个特别的存在，仅以饮酒而留名——其他几“贤”可都是有“特长”傍身的。

　　嵇康擅长音律，他的《声无哀乐论》是中国古代艺术史上重要的音乐理论作品，同时他爱好弹琴，更掌握了独家作品《广陵散》，千古留名。阮籍的《乐论》在中国艺术史上同样重要；阮籍的侄子阮咸更是演奏大师和乐器制作大师，改良了琵琶。

　　文字上，虽然七贤流传至今的作品不多，但还是有些“存货”的。比如嵇康，传世的诗文百余篇，足够鲁迅出一本书。阮籍“连载”了《咏怀八十二首》，揉碎了多少人的心肠。其他几人也都有作品传世，就连最年轻的王戎，也以品评出名，留下了不少言论。

　　唯有刘伶是个例外，只有一篇文章流传下来，在同时代戴逵的《竹林七贤论》中被明确记载，仅仅二百余字，放在今日充其量算一篇长微博。所以，刘伶和其他六人的关系只是酒搭子么？

　　看起来似乎是。《世说新语》这样给竹林七贤排序：阮籍第一、嵇康第二，绝对的核心人物。刘伶在这七人中，排在中间，怎么看怎么像个一笔带过的小透明。

　　再看后代似乎也是如此，其他几人的孩子阮浑、嵇绍、山简都是后来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唯独刘伶的孩子在这些“发小”中间显得默默无闻。难道不是因为他爹是个边缘人物吗？

　　可是好像又不是。因为喝酒算是七贤比较普遍的共同爱好，但刘伶在喝酒这件事上，是七人中的翘楚。先看阮籍有多爱喝酒：相传朝中有步兵校尉的职缺，阮籍本来不想去的，后来听说步兵校尉的办公地后厨中贮藏了数百斛好酒，阮籍就请求朝廷让他当这个校尉了。

　　阮步兵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刘伶叫来，一起痛饮。阮籍之所以愿意和刘伶一起喝酒，本质上还是因为酒是刘伶“放达”属性的催化剂，同样是《世说新语》中记载刘伶：“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在竹林七贤的世界观中，放达是对礼法的反抗，而刘伶在屋中一丝不挂，就是反抗的具象写照。据说，还有人为此讥笑刘伶，但刘伶只是淡淡地“回怼”道：“我以天地作为我的房子，以房屋作为我的衣服，您老几位干吗钻到我衣服里来？”这句“玩笑话”恰恰是刘伶为竹林贤者所认可的根本原因：竹林七贤倾心庄老之学，讲究的是顺应天地自然。身份的皮囊，是自然的附属，委实不重要。

　　那么，刘伶为什么要喝酒呢？

　　在刘伶唯一传世的《酒德颂》中，他用四个字进行了概括：“意气所寄。”众所周知，魏晋南北朝对于心怀理想的士大夫其实是黑暗的。嵇康只是写了封绝交信推诿了一下做官，最后就被人害死了。因此，刘伶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心中执念寄托在酒中，放在酒后之言中，是对自己的保护，也是自己心志的抒发。

　　我们不妨全文阅读这篇“传世孤品”：“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行则操卮执瓢，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有贵介公子，缙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先生于是方捧罂承糟，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慌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见太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之扰扰，如江汉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开头是经典的话术“我有一个朋友”，阮籍的这位大人先生朋友，将天地的寿命作为一个白天，将无限长的时间当作片刻，而日月则是他生命中的窗户，四海八荒都是他的屋宇。既然已经溶身于天地之间，那么这位朋友不需要屋宇，也不需要床铺，去到哪里也不需要交通工具，更不会留下痕迹。

　　而他在天地间畅游，只是为了能够饮酒。只要喝上了酒，那些所谓的公子士大夫，无论怎么评价，都入不了这位朋友的法眼，此时这位朋友也是不演了，直接说自己就是“这位朋友”。饮酒之后，刘伶进入了自己的混沌虚无状态，听不见雷霆之声音，也看不见高山的形状，夏天不觉得热，同样冬天不觉得冷。世间万物的纷杂侵扰，都只是水上的浮萍，人们的评论，也成为了虫鸣。

　　可见，酒只是刘伶心中所思所想的催化剂，他只不过是通过酒话表达了自己的真实世界观。在他的心中，他早已与天地融为一体，在天地间恣意游荡，感受想感受的，忽视自己不关注的，就像时人评价的那样——“伶处天地间，悠悠荡荡，无所用心。”

　　恣意、洒脱，没有特意的关注，也没有特意的不关注，唯有饮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