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蓝靛的棉布,一点点洇透邕江的水面时,埌西夜市的灯泡已抢先醒了。不是规整的路灯,是摊主们从泡沫箱里扯出的电线吊着圆滚滚的节能灯,蒙着油星的玻璃罩把光滤得很温柔,在刚泼过清水的地面洇出一片片昏黄的晕。穿人字拖的阿婆走过,鞋跟敲地的“嗒嗒”声,混着远处炒螺的“叮当”响,倒像谁在暗夜里弹起了三弦,弦音里裹着股热烘烘的潮气。
我第一次闯进埌西夜市是在初夏,被朋友拽着拐进竹溪大道旁的小巷时,穿橙色马甲的阿姨正往凤凰木树干上缠彩灯。塑料绳磨着树皮“沙沙”响,穿白背心的大叔已支起折叠桌,蛇皮袋一倒,青蟹“哗啦”滚进铁盆,螯钳乱撞,“砰砰”的声响里溅起水花,打在他粗壮的胳膊上,顺着汗珠滑进腋窝时,他喉结动了动,像咽下一口刚从江里捞起的风。“靓仔,要膏蟹不?”他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指甲缝里嵌着的泥还带着昨天的腥气,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半盏夕阳的余晖。
对于我来说,最勾人的永远是肉夹馍摊。陕西老板的白案上,肉馅堆成小山,铁鏊里的馍正鼓成金黄的小枕头,揭开锅盖的瞬间,热气裹着肉香“腾”地涌出来,蛮横得很,把百米外奶茶店飘来的甜香都撞得打了个趔趄。穿校服的女生踮着脚,马尾辫梢沾着点碎发,随着老板剁肉的节奏轻点,攥着十块钱的手心沁出薄汗,指节捏得发白。轮到她时,老板用铁铲敲了敲案板:“加辣?”女生刚点头,他手腕一翻,半勺油泼辣子精准落在肥瘦相间的肉馅上,蒸腾的热气里顿时飘起一串喷嚏,女生揉着鼻子笑,老板已把鼓囊囊的馍塞进她手里,袋口还沾着点辣子籽。
往前挪三步,高压锅的喷气声像头犟牛在喘气,“嘶——嘶——”扯着长音。穿花衬衫的摊主“咔”地掀开阀,白雾“噗”地涌出来,裹着生蚝的鲜味扑在脸上,带着点海水的咸,凉丝丝的。他戴透明手套的手飞快捏起蚝肉,往壳里挤蒜蓉酱,指甲盖边缘沾着点绿色的姜末,蹭在白胖的蚝肉上,像落了片春芽。穿西装的男人站在摊前,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刚从附近写字楼出来,皮鞋尖还沾着电梯里的蜡光,亮得能照见自己发蒙的脸。“来一打。”他掏出手机扫码,目光却黏在摊主翻动生蚝的手上,喉结悄悄滚了滚,像有只小兽在喉咙里动了动。
臭豆腐摊前总围着半圈穿校服的孩子。老板娘把炸得金黄的豆腐块戳出小孔,灌进褐色的卤汁,铁勺碰瓷碗“叮叮当当”响。有个短头发的男生举着刚买的豆腐跑过,卤汁顺着指缝滴在锁骨上,他慌忙歪头去舔,引得同伴笑得直不起腰,手里的冰粉碗晃出红糖水的涟漪,溅在碎花裙上,多了朵小红花。冰粉摊的玻璃柜里,山楂碎、葡萄干、芋圆子摆得五颜六色,穿碎花裙的姑娘用小勺搅着冰粉,腕上的银镯子随着动作“叮当”响,和旁边卖酸嘢的玻璃缸碰撞声,凑成了段轻快的调子。
走到夜市中段,总能遇见那位卖酸嘢的阿婆。她的玻璃缸里,杨桃泡得黄澄澄像蜜,萝卜红得透亮像火,芒果浸得软乎乎的,裹着层薄薄的白霜。阿婆戴着褪色的蓝布帽,算账时总要从围裙口袋里摸出老花镜,镜片上的划痕被灯光照得时隐时现,像结了层薄蛛网。穿背带裤的小孩指着芒果酸嘢,阿婆就用竹夹子夹起一块,在辣椒粉里滚了滚,递过去时总要念叨:“慢点吃哦,酸得能掉牙。”小孩接过来就塞进口,酸得眯起眼,嘴角却翘得老高,辣椒粉沾在鼻尖上,像只偷尝了辣椒的小松鼠。
快到巷尾时,烧烤摊的烟火最盛。穿迷彩裤的师傅抡着烤串,油脂滴在炭火上,“滋啦”一声,腾起的火苗舔着肉串,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像罩着层跳动的红纱。邻桌的男人光着膀子,把啤酒杯往桌上一磕,泡沫溅在油乎乎的桌面上,顺着木纹往下淌,他们说的白话混着笑声炸开,像撒了把热辣辣的孜然,飘得满巷都是。穿拖鞋的老板娘端着烤韭菜走过,塑料鞋底蹭着地面“沙沙”响,和远处广场舞的音乐撞在一起,倒像特意配的和声,热闹得让人心里发暖。
离开埌西夜市时,已是深夜。回头望,那些灯泡还亮着,像一串被人遗落在巷子里的星星,明明灭灭地眨着眼。穿睡衣的居民拎着打包的炒粉往回走,塑料袋摩擦的“窸窣”声渐远,只剩下摊主们收拾摊位的动静——折叠桌收起时的“咔嗒”声,铁盆叠在一起的闷响,还有谁在哼着不成调的山歌,调子软乎乎的,像浸了夜市的烟火气。风里飘来最后一缕烤生蚝的香味,混着油星、香料和清水的气息,在邕城的夜里慢慢散开,缠缠绕绕,像谁把日子揉成了团温暖的棉絮。
原来所谓人间烟火,从不是什么宏大的景象,不过是这些在灯光下浮动的褶皱——油星子在地面洇出的花纹,食客嘴角没擦净的辣椒粉,摊主额角那颗被汗水泡得发亮的痣。它们藏在埌西夜市的每个角落,被南来北往的脚步踩实了,就成了生活最鲜活的模样,让人走了还想回头,离开了还在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