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津日报)
转自:天津日报
在走廊尽头的白色病房中,一位老人在病床上醒来,他呼吸急促,惊恐不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个男孩坐在他的身边,轻声说:“爷爷,是我,阿青。”
老人盯着这张面孔,平静了一些,目光依旧空洞无神,总感觉眼前这个男孩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是谁。
一个男人快步走进来,打断了老人的沉思:“爸,您终于醒了,可担心死我们了……医生、医生,我爸醒了……”
老人才想起来,阿青是自己的孙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里,只感觉头上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一摸,才发现头上包着纱布。
医生和护士都进来了,查看了一下老人的情况。
“病人的情况目前比较稳定,但注意情绪不要太过于激动。”
阿青坐在病房里,房间外父亲打电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叹息声不时从窗外飘进来。阿青看着爷爷头上的纱布,渗出的深红色的血迹有些扎眼。
老人开口说话了,但是声音不大,阿青把耳朵凑近:“爷爷,您要说什么?”
“竹林,山上的青竹林……”
阿青握着老人的手:“爷爷,我们不在乡里,我们在城里。”
老人用力眨眨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在城里,对,我在城里……阿青,我的好孙儿,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你去山上看了吗,那些青竹是不是长得很高了……”
阿青没有回答,他知道爷爷说的竹林,爷爷很喜欢竹林。“浪说思家不我听,萧斋闲对竹青青”,这也是阿青名字的由来。
老人尝试着坐起来,头上又一阵疼痛袭来。
门口打完电话的男人走进来:“爸,您下次不能再到处乱跑了,我说过几百次了,您本来就不记得路,就在家好好和阿青一起嘛。”
“可我要回去看我的竹林。”
“爸,上次我们就回去过了,现在城乡规划,竹林那里已经建上楼房了。”
老人忽然睁大了眼睛,激动地打断他的话:“楚河?你是楚河?我想起来了……家里的瓦房还漏雨吗?”
男人缓缓地呼吸,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早不住瓦房了,爸,我们已经搬来这个城市好几年了。”
“那个卖瓦片的胡瘸子没有坑你吧?”
“爸,您先躺下,您现在需要休息。”
老人有些不知所措,他的手指在床上来回踅摸,又像是在口袋里找什么东西,他看到儿子眼中噙满泪水。他的手紧紧攥着,伤感地沉吟片刻,问道:“但是,竹林怎么样了,楚河,山上的竹林还在吗?”
“爸,那片竹林早就已经不在了。”
病房里一阵沉默。
竹林是爷爷亲手栽培起来的,阿青出生时,竹林面积还不是很大,等到阿青七八岁时,那一根根青竹已经蔓延到整座山,一片片生机勃勃的绿陪伴了阿青的童年。
对爷爷来说,那片竹林是他的念想。阿青知道,一旦爷爷想念去世的奶奶时,就会独自去竹林散步,那些幽深的小径深处遍布爷爷的足迹。
阿青很喜欢春天,因为在春雨过后,那些藏在泥土里的新竹就会争先恐后地冒出来,第二天家里的饭桌上就会多一盘鲜嫩可口的炒笋。在阿青的记忆里,那片青竹似乎永远在生长,不管严冬,还是酷暑,它们始终骄傲地望着天空。阿青也经常跟着爷爷去竹林,特别是阳光明媚的晴好天气,这是他们爷孙俩最喜欢的。在广阔的竹林中,阳光透过一层层竹叶洒在幽深的小径上,微风拂过,地上的光影会不断变换形状。阿青老是心急地想用手抓住飘忽的光影,爷爷总会充满慈爱地笑着告诉他,影子是抓不住的。后来,阿青长大了,不去抓那些光影了,他开始学着爷爷的样子,抚摸一根根青竹,欣赏它们随风而动的影子。
父母忙于工作,儿时的阿青一直生活在爷爷、奶奶身边,直到阿青和爷爷一起被接到大城市,说是到了大城市,阿青可以上更好的学校。阿青来到大城市觉得很新奇,毕竟他在六岁以前对世界的印象大部分来自于漫山遍野的青竹。城市里的建筑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就像一片片钢铁制造的竹林,风吹不动,雨打不坏。
但他发现爷爷好像并不喜欢城里,慢慢变得沉默寡言。一到夜间,爷爷就会坐在阳台上,眺望着窗外,时不时地叹气,充满了无助。阿青不知道爷爷在想什么,有一种漫无边际的孤独感。
“我一定要回乡下,整天和钢筋混凝土生活在一起不是事儿。”爷爷在饭桌上对儿子和儿媳讲,又像在对自己说。他每天隔着灰色的玻璃守着太阳,想念着清河镇的日升日落。在爷爷眼里,所谓的繁华都市黯淡无光,一点儿生气也没有。
为了满足爷爷的心愿,儿子、儿媳请假一周带他回了乡下,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由于城乡规划,爷爷挂在嘴边的青竹林已被夷为平地,将来要在那里盖楼房。
回去的路上,爷爷望着车窗外,心里全是灰色的雾。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开始记不住事儿了,怎么来了城里两年记性就不好了?儿子让自己下午去学校接孙儿,怎么自己走在半路就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呢?看着气冲冲接回孙儿的儿媳,他手足无措,只能用愧疚的眼神向孙儿道歉。为了弥补,春雨过后的第二天,他特地起个大早去市场买新鲜竹笋,但买完之后竟然忘记自己家住在哪儿了,他只得站在卖竹笋的小摊前拼命回忆,急得脸通红,没来由地问小贩:“青竹镇怎么走?”
“哪有什么青竹镇?没听说过。”小贩摇摇头。
他愣了一下,是啊,不是青竹镇,那以前自己住的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只能在市场附近四处转悠,试图想起来些什么。儿媳看他一直没回来,最后在公交车站找到了急得满头大汗的他。
时间走得太快,人也老得快,就连记忆似乎也被匆匆流过的时间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带走了。他好像陷入了某种旋涡,记忆如同一盘散沙,仿佛一切都在消失,他越记不住事情,就越想回去找那片青竹林。终于在一个晴朗的下午,他出门了,但他刚踏入车水马龙的街道,就在高楼大厦的簇拥中迷失了方向,汽车尾气和柏油路散发的刺鼻气味,四周喧闹的汽笛声一次次打断他的回忆,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就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迷宫中,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就在他慌忙想逃离这里时,他一下子摔倒了,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那片竹林,满眼郁郁葱葱的绿。路上有好心人问他姓名、家庭住址、家里的电话,他竟一个也答不上来,最后还是市场里的一个小贩认出了他。
“爷爷,您是不是病了?”
“谁告诉你的?”
“爸爸。”
“如果你奶奶还在的话就好了,她很喜欢我栽的青竹。”
老人紧紧握着阿青的手:“我有时候想不起你奶奶的样子了,她很爱笑,我看不见她的笑了,我给她编了那么多竹筐,她还没用完,她喜欢我编的竹筐。”他望着病房的天花板,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
阿青趴在床边,回想起奶奶,他对奶奶印象最深的是,从竹林外传来的让他们爷孙俩回家吃饭的声音,洪亮又悠长,每次都会让他联想起山雀的叫声。奶奶总爱在菜园子里哼着黄梅戏倒腾她种的菜,爸爸、妈妈不在的日子里,奶奶都会变着法儿给他做好吃的。每到春雨过后,阿青都会缠着奶奶让她带自己去竹林挖竹笋,每次奶奶都会被逗笑,然后对爷爷说:“老头子,快把竹筐找出来,我带孙儿去挖竹笋。”奶奶会给阿青讲故事,只是她的普通话不标准,不过阿青很喜欢奶奶那夹杂着清河镇腔调的普通话,很特别。
“您害怕吗,爷爷?”
老人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意识清醒的时候不会害怕,更多的是一种疲惫感,因为他总是试图回想忘记的事情。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男人倒了一杯水,递给老人:“爸,喝点水。”
“你长这么高了啊,楚河……”
“爸,让阿青在这儿陪您,我去车里拿点东西。”
爷爷点点头:“我们得赶快回家,楚河,你妈还等着我们呢,她现在肯定很着急。”
男人用力咬了咬嘴唇。
“好的,爸,我很快就回来,等着我。”
“我们什么时候回清河镇,是叫清河镇没错……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那片竹林现在应该长到另一座山去了吧……”爷爷的眼里充满了焦虑。
男人忍住眼泪,用力想让它们倒流回去。
男人走出病房时,老人嘴里还在一直念叨着清河镇,那个他一直想回去的地方。
夕阳拉长了窗外高楼的影子,橘色的光映进了病房。
“你是谁?”病床上的老人低声问。
男孩轻轻握着老人的手:“我是阿青,你是我的爷爷。我们以前住在清河镇,你在山上栽了一大片青竹林,我们经常在竹林里散步,奶奶很喜欢你的竹林和你给她编的竹筐,她还经常带我去山上挖竹笋。后来,爸爸、妈妈把我们接到这个城市来了,但是您很想回以前的清河镇……”
老人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缓缓点头,他轻轻抚摸着男孩的头:“阿青,我的好孙儿,你都长这么大了……山上的竹林还好吗?”
男孩没有说话。
老人转过头,透过灰色的玻璃想看看外面的太阳,高高低低的建筑如密林一般挡住了阳光,回家的路越来越漫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