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良志

　　《天桥一览》封面

　　《天桥一览》内文目录

　　一 张次溪编写的《天桥一览》

　　张次溪（左）与齐白石

　　1936年底，张次溪编的《天桥一览》（有他的父友赵羡渔相配合），由位于杨梅竹斜街路南的中华印书局（注意，不是中华书局）出版发行。

　　张次溪，1909年生，广东东莞人，1913年随他的父亲张篁溪（张篁溪曾留学日本学习法政，回国后在民国司法部任职）来到北京，住进宣南烂缦胡同四十九号（今127号）东莞会馆。张次溪1929年二十岁上，从康有为万木草堂弟子陈焕章在北平办的孔教大学毕业，1930年得乡先贤著名学者、燕京大学教授容庚之推荐，进入“国立北平研究院”历史学会，专事撰修《北平志》起稿工作，当时承担的主要任务是调查北平风土人情。

　　父亲张篁溪（1872—1946）营造的家庭环境，是次溪得以迅速成长的沃土。张篁溪早年拥戴戊戌变法，追随康有为；民初在司法部任职，并在左安门内创建了明末爱国烈士袁崇焕的袁督师庙；1928年政府南迁后，他留居北平一意以文事为务，广交各界朋友，辑录出版大量史资，与齐白石又有热络交往……这一切给胸怀大志的张次溪提供了如虎添翼的助推。

　　张次溪尽心于北平研究院的任务。从他住居的烂缦胡同出北口，往右一拐即著名的菜市口；沿骡马市大街东行，过南北半截胡同、丞相胡同、米市胡同、粉房琉璃街……不消一里地的脚步，就到了南城的另一个地标虎坊桥；站在虎坊桥向东、向南一望，辽阔的、错综万象的大天桥在焉！

　　读先贤书，听来客聊，张次溪见识日增，并且渐习了社会采风的门径，他力行了这一点：到天桥的东西南北，包括各个角落，做第一现场的细致观察。摊群杂货间，他谛听、记录下摊主们的吆喝，像一个普通游客那样买东买西，以更深入地了解实况；戏园艺场里，他挨着个儿地“欣赏”，并且特别重视与各路各色的艺人们“海聊”……四五个年头下来，他成了一个“天桥通”，乃动笔为文，形成了大体是“天桥历史变迁”“天桥市场概貌”“天桥人物选载”与“天桥史籍丛抄”这样四个板块的《天桥一览》。这或许堪称是历史上关于北京天桥的第一本专著。1936年当这本书出版之际，风头正劲的周作人（1885—1967）、著名诗人书家赵元礼（1868—1939）为其题了书名，北平城里著作等身的文史大家、伴着梅兰芳红得发紧的齐如山（1877—1962）则写了序言。

　　二 齐如山写序忆天桥

　　齐如山(1877—1962)

　　齐如山是河北高阳人，他光绪三年（1877）出生，是张次溪父亲张篁溪的同龄人，当他进入东堂子胡同的京师同文馆学英文时，也几乎与张篁溪到日本学东洋文是同步。因着历史背景与社会风气的缘故，投身戏曲文化的齐如山，较在政府任职、交通文人的张篁溪更显炙手可热。他1931年出面组织的北平国剧学会，网罗了余叔岩、梅兰芳、张伯驹、庄清逸、傅芸子一众大佬，形成了更大的影响。缘于他关注的方向主要是戏曲文化，齐如山对天桥观察得也早，了解得也深。早有研究人士说，很可能是因为有了张次溪的《天桥一览》，齐如山相同题材的另一本书才放手未写的。

　　齐如山在序中说：“吾国古时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以为施政之用也。”所谓“采诗”，亦即“采风”，深入民间，博采风俗，了解动向，重视民情，是一种助益国家治理的行为。他对于张次溪“笃学好古”“勤于著述”很是称赞。他希望市政当局也从张次溪的著述中汲取营养，“施政布化”“移风易俗”“改进社会”。

　　齐先生对天桥南侧并列的那对古碑记忆尤深。乾隆爷建的碑，其上还各一碑亭，咸丰、同治年间的老人们都看过说过，齐先生光绪三年出生，自小就看过东碑移至东侧红庙（弘济院），西碑移至西侧斗姆宫，民国十八或十九年（1929、1930）为便车行，将原来的天桥降低了坡度，碑亭和旧有的混土筑实的碑基还在，后来不几年，连碑亭和碑基也消失了……齐先生是亲临亲见者，他的记录凿凿，当可采信。

　　对自己少年时代天桥南北的风光，齐先生更有生动的描述：“桥之南，固旷无屋舍，官道之旁，惟树木荷塘而已。”“绿波涟漪，杂以芰荷芦草；杨柳梢头，烟云笼罩，飞鸟起灭。”“天坛之祈年殿，触目辉煌，映带成趣，风景至佳。”“桥北大衔两侧，仅有广大之空场各一”，“酒楼茶肆在焉”……

　　对天桥市场的观察与记录，齐如山也留下了珍贵材料。但因为市场部分是张次溪《天桥一览》的主体内容，这里为篇幅计，且略掉齐先生相关的叙写吧。

　　三 序文断句有点差错

　　《天桥一览》中华印书局版，繁体汉字竖排，页16行，行34字，未使用现代的标点符号，在行文中以画圆圈（。）作句读。原书的版权页上有“校订者”一项，下署“河间齐家本”。

　　民国年间大牌印书局的产品，齐如山通达晓畅的时文，读下来应该是顺溜无碍的，当是时兴的句读法起到了帮助阅读的作用。这次我较仔细地将序文通读一过，不料竟发现有几处句读当指谬。

　　其一，序文第二页第十行，原句为“往时东西城中皇城根北。有后海……”商榷：“往时东西城中皇城根”，此处应断句。这里指的是今地安门东大街与西大街处原有的“皇城根”，它的北边“有后海”。应改句为：“往时东西城中皇城根，北有后海……”

　　其二，序文第三页第九行，原句为“往来旅客。出入永定门。均以天桥为绾。毂而居民往游……”商榷：这中间的“绾”与“毂”，应合起来为一个词，“绾毂”，音wǎn gǔ。绾，控也；毂，比喻道路凑集之地。绾毂意思是控扼路口的地方。应改句为：“往来旅客出入永定门，均以天桥为绾毂，而居民往游……”

　　其三，序文第三页第十一行，原句为：“移车站于天坛。前后又移正阳门……”商榷：这里准确的意思是移车站于天坛（一般人口语中称“祈年殿”）之前，兹后又移至正阳门。应改句为：“移车站于天坛前，后又移正阳门……”

　　回到“民国二十五年季夏高阳齐如山”这个序言的落款上，显而易见，齐如山于夏末匆匆忙忙写毕这个序言，交给张次溪和出版方印书局，他就赶快顾自己的《剧词谚语录》《戏班题名录》《故都百戏图》等著作去了。具体的排版、校订，自有那位“河间齐家本”来操持。看起来不管是原著的张次溪，还是撰序的齐如山，他们对这出版本，都还是少“盯”那么一眼的；这种现象至今在出版界仍旧存在，还有人不断归之为“手民之误”。这大不然！

　　这里可以有这么个想法：因为是齐如山序下的本子，这“齐家本”或许是意思一下，弄个假名吧？但稍忖度，还不能如此简单推想。齐如山，保定高阳人，齐家本，沧州河间人。两地尽管仅距百里地，但出版方大可不必“纂”这么个名。

　　查一下《河间县志》，哈，河间齐家村，有一位“齐家本”赫然在焉！他生于1876年，比齐如山还大那么一岁，20岁读私塾，35岁到北京琉璃厂宣元阁印刷局学徒，历练八年，一应活计全部掌握，1918年，他在杨梅竹斜街路南102号开设了中华印书局。他的家乡是西河大鼓的发祥地，所以他拿《文明大鼓书词》为“礼炮”，剔旧，将词中糟粕改成新词以清风，十年积蓄愣出了25册之多。他新书旧书两头吃，既有《孔子圣迹编》《昆弋曲词》，又有《图式珠算课本》《龙氏解析几何》以及《故宫游览指南》等等。中华印书局的买卖，一直延续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初。

　　现在回到齐如山序言的句读上来。百务繁重养家糊口第一的齐家本先生，出版《天桥一览》时，算起来年龄上已是六十啷当岁了，虽然来北京多年，但哪里有工夫专研地面上的历史文化这些东西，所以这位齐先生出一点句读上的差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研考北京历史文化，也绝不是个“齐不齐，一把泥”的凑合活儿，非下功夫搞懂弄清不可。我辈今天解读，弄它个明白，把差错校正过来，就是我们的责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