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津日报)
转自:天津日报
“铁西瓜”困城记
日本鬼子虽说是1945年8月投降的,但在我的老家胶东黄县,自头年(1944年)冬天起,实际上已成为瓮中之鳖。我记得除了最顽固的伪八中队还偶尔出城骚扰一下之外,其他日伪军还算识趣,基本上是困守县城与西边的龙口港苟延残喘,坐吃山空了。
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民兵和地方武装在县城四周大摆地雷阵,“铁西瓜”密密麻麻,在出城道路上埋设严密。敌人在不断上当之后,也就小心谨慎了,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出城,不说是坐以待毙,也是只好如此了。
镇上有一位赵姓大哥(名字今已忘记),是一位复员的伤残八路军战士,他对爆炸这一行颇有研究,复员后改进了不少地雷的构造和埋设方法。他为人非常低调,报社采访他,他基本上都是连连摆手谢绝。我现在回想起来,没有什么深奥原因,就是天性如此。他虽也战功了得,但名气与同时期的胶东“爆炸大王”于化虎、赵守福等相比还差得很远。可他对此并不在意,我就听他笑着说过:“我不要啥大王、小王,只要有个‘爆炸大兵’的称号就很不错。”
记不准是哪一月、哪一日了,反正是1944年秋冬之交的一天,我村的老梁来我家找我。从街坊辈分上,我叫老梁二舅,东邻三胖哥告诉我,老梁准是个党员,那时党组织处于秘密状态,别人只能是猜测。老梁说老赵今天到南大道(公路),去检查他埋设的地雷有啥情况,要我去“见识见识”。以老梁的人品,我母亲也放心让我去。
当时老赵主要检查的是两种情况:一是看雨水冲刷,二是看刮风后露出的地雷、铁丝等情况。老梁提示我好好向赵哥学习,将来也会成为埋雷高手。后来我不得不承认,我在这方面缺乏天分,一直没学会这门技术。
而就在这一天,也就在这一时刻,想不到的是,胶东军区许世友司令员正从这里经过。他在本县孙县长陪同下,由东南向西北(我估计是龙口港方向)大步前行,身前身后有四名带盒子枪的“护兵”(当时我乡对警卫员的俗称)。突然,许司令停下来,对孙县长说:“你们地雷困城这一招是好,不过有一点,一定要提醒四乡百姓,进城别不小心踩上地雷,造成不必要的牺牲。”
他的话,我听得很清楚,但我只是远远地站着,不是不敢靠前,以我10岁小孩的心理也觉得:不便靠前。因为我知道许司令是我们胶东最大的首长,我早就知道他的大名,今天第一次见到,却不能靠近他说一句话,母亲教导过我,啥事儿都不能冒失。
孙县长听了许司令的指示,马上转过头来对老赵和老梁说:“回去一定告诉乡亲们,最近不要进城赶集办事儿,啥时候能解除禁令,县里再另行通知。”
我当时的印象是:许司令说了这番话,才放心地大步走了。可事后我还在纳闷:以前听大人们说,许司令主要在莱阳、海阳、栖霞一带活动,怎么突然到我们这边来了?是不是要准备打龙口?当时小心思的确是这样琢磨来着。
在回村的路上,赵哥还对老梁说:“别人我不担心,就是月娥她妈常进城卖破烂儿,谁说也不听,万一……”
老梁瓮声瓮气地说:“她就是叫挣钱烧的,连命也不顾。其实晚几个月再去又能咋的?”
这时我插嘴说:“月娥是高我两个年级的同学,要不我和她说说,她妈特高贵(在我乡意指对亲人疼爱)闺女,也许有用。”
我虽没学会埋地雷,却为防地雷自伤乡亲尽了点力。
七十多年前的攻坚
当时有人为我担心:一个小孩子家为啥敢冒这么大风险参加革命?而我,却觉得是一种难得的幸运:总算赶上了抗战的尾巴。
那是大人们指派我的:为了家乡港城的解放拟写标语和传单,在九里镇大街上张贴。我怕我写不好,佃户老梁(后来才知道他是村中第一个秘密党员)鼓励我:“我相信你能写好。”于是我大胆地写了几条:“中国共产党万岁!”“热烈欢迎人民子弟兵!”“反对内战,保卫胜利果实!”老梁夸我写得不错。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港城虽小,战略地位却很重要。《毛泽东选集》第四卷赫赫有名,有段话是这样说的:“华北方面,收复了威海卫、烟台、龙口……”在那时,龙口被认为是解放区的重要城市。
龙口攻坚战是由我军分区独立团打的,打了两昼夜才拿下来。那两个昼夜中,西面海边“鞭炮”齐鸣,却不是过年。日军队长渡边中佐不顾“天皇”已颁降诏,仍困兽犹斗,将“武士道精神”化为九二式重机枪火舌、大碉堡的扇形射击孔,最后一次倾泻着法西斯恶魔的疯狂!
对于我地方部队而非主力军而言,投入这样激烈的攻坚战尚属首次,但也是一场真正的“毕业考试”。以往虽也经历过无数次大小战斗,但武器装备比起对手来说还差得远:机枪、迫击炮寥寥无几,步枪多是汉阳造、老套筒等杂牌货,而且每支枪仅有几发子弹。但这是抗战胜利前的最后一次机会,指战员的斗志攥在拳头里,时间系在雷管上,仅靠炸药、手榴弹,也要给抗日战争画好句号。
猛打还要巧打,扬我所长,避我所短。敌寇表面疯狂,心还是虚的,毕竟是强弩之末,时间完全有利于我们。战术上要尽量消耗对方,所以在上千响枪声中,我方只消耗了三发子弹;在上百响炮声中,我方只有一声巨响。而这一声巨响,却是致命的、决定性的,那就是用一吨炸药砸向大碉堡,使一小队鬼子坐上了“土造飞机”。
这时,港城敌军首领渡边中佐迫令余下的士兵和军官眷属集体投海,尽量多地携带枪弹,从海岸边由浅入深渐渐消隐。这时,我军本可以沿着海面搜寻痕迹,趁机开枪击杀,但独立团团长和政委鉴于敌军与其家属混杂,且都濒于沉没,便未下令开枪,也算是一种起码的人道主义吧。
事后,水性最好的战士跃入大海,搜索溺毙的日寇携带的武器弹药,结果喜获丰收——三八大盖枪替换了汉阳造和老套筒,独立团战士的子弹袋鼓了起来,自此告别了每人三发子弹的尴尬,战士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但事情远没有结束,而是又一个阶段的开始。听,西南方向传来隐隐的炮声。从主力部队负伤归来的袁大哥说,这是榴弹炮的声音。同时,有两架蓝灰色的美造蒋机飞来,在刚刚攻克的港城上空盘旋侦察。看来,一场新的战斗即将打响,蒋介石又在打解放区地盘的主意了。好在此刻日寇的歪把子机枪和迫击炮都已改姓了“人民”,新“客人”绝不会白来,我们肯定会好好地“招待”他们一番。
在我村,新任农会会长老梁又找到了我:“石恒基(我的原名),你还得写一条标语。这样写,‘乡亲们动员起来,保卫我们的解放区!’”
我马上挥起大笔,边写边想:都说老梁没念过几天书,可没想到头脑反应竟这么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