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造,如是作——关于“昆仑石刻”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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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3 04: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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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争鸣】

  作者:俞志慧(绍兴文理学院教授)

  6月8日《光明日报》刊发的仝涛文章引发持续讨论,学界出现百家争鸣现象,有幸躬逢其盛,兹与各位分享我的思考过程,欢迎证伪。

  先识字。仝涛将其中几个字符识读作“廿六年三月己卯”,之后,他在后续访谈中仍倾向于这个观点。可是,这个时间点与“皇帝”一词在时间上不匹配,引来若干质疑。细看其中被楷定成“六”的那个字,疑似“六”字的一撇更像是岩石的自然凹痕,如果把这个凹痕挡住,该符号是否更像“七”字?只要满足以下条件:五大夫翳一干人行程安排得紧凑一些,“廿七年三月己卯”与“皇帝”不是没有并存可能。之后,网上发布的高清照片,从中可见“廿”字中间尚有一竖,这与《里耶秦简》中出现过的“卅”字相似,于是多位学者先后将该字识读为“卅”。许多论者关注“三月己卯”,谓某年三月并无己卯,多据今人推定的历表,如饶尚宽《春秋战国秦汉朔闰表》等推得始皇帝卅七年夏历三月己卯在三月初二。如果推测无误,当时表达常例应是“三月初吉”或“三月己卯初吉”,图个吉利。秦历三月己酉朔,当月无己卯,但四月己卯朔。这种大事张扬的官方行为理论上应使用秦历,日历表中未见三月己卯,或可作如下解释:一是即使后来学者推定的日历无误,当时人使用时也未必能完全准确;二是万一五大夫翳一行计算有误呢?恰如鲁滨逊漂流期间,自以为在逐日记录,最后还是有误差。所以,不能据此给石刻证伪。

  “方”下一字,准确地说是半个,仝涛楷定作“士”,可是秦文字的“士”有这种写法吗?未见。也有论者释读作“支”,通“技”;刘绍刚《“昆仑石刻”献疑》释作“伎”,刘钊《我对昆仑刻石的看法》释作“策”,这些于字形、字例俱无问题,唯刻石作者想表达的似以作“士”者为密,这一点颇堪玩味。信息不全,故不置疑。

  还有“车”字,我初读颇觉疑惑,毕竟此地不是天下之中洛阳,也不是军事重地榆林、北地,非驰道所经之地。但我提醒自己,越是原始的工具,适配性越强,维修也越简单,更不能低估权力的意志,“道九原,抵云阳,堑山堙谷,直通之”(《史记·秦始皇本纪》),于是我自证其伪了,尽管仍然存疑:在秦制二十等爵中,五大夫位列第九,其排场与号召力是不能与秦始皇相提并论的。姜生《秦昆仑刻石考》谓“第七级的公大夫、第八级的公乘尚属‘高爵’,第九级的五大夫更是如此”,则似理解有误。

  次消文。石刻见“一百五十里”,早期文献有百里、百金、百谷、二/三百五十,却未见“一百五十”,个别不能明确认定为早期文献者如今本《尉缭子》中的词例作不得数。有论者认为,该字上方岩石不规整,可能有破损,在理,所以不能排除“百”前为二、三的可能性。于是我这个证伪也随即被证伪。姜生上文谓“原石所见,‘二’字上面一横,虽仅存右端一小部分,但仍清晰可睹”,仔细辨认,不可必。仝涛倒是释读成“一”的,云:“从石刻地点向西行60公里,正是当今之‘星宿海’的位置……历史上,星宿海一直被认为是黄河源头所在。”直指黄河源,且言之凿凿。不知这里的“一直”起自何时?当年星宿湖的范围是否与现在一致?进一步说,如果该字非“一”,是否会动摇相关结论?王子今《昆仑河源方向的“昔人所刻篆文”》反复引述清人文献中的“昔人所刻篆文”为之证实,唯此“昔人”篆文的价值当随具体的时间点认定。需要思考的是,石刻撰文者想表达什么。以上质疑都无关于石刻的真伪。

  前云“五大夫臣翳(末字仅见上端,此据下一“翳”字推断)”,后云“翳”,则此“臣”系翳自称。如果系他人转述,不会出现“臣”字。故可以推断:该石刻为五大夫翳自述,同时排除事中事后他人记录、描述的可能性,这是讨论该石刻写作背景的一个前提。

  至此,从文字、词法、句法、语篇等方面,本人未发现该石刻有明显作伪之迹,非“一眼假”。循无罪推定原则,假定该石刻为真。

  假定该石刻为真,同时该石刻叙述者就是文中那个五大夫翳。以此为前提,是否可以推定以翳为首的团队受始皇帝之命赴昆仑山采药为一种有组织的国家行为?这种重大行动,行前是否应该有充分的攻略,且不限于预备刻工小组?《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帝国之势力“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玛多在临洮之西,选择今天的高速公路,少说也在700公里之上。那么,团队到一个化外之地,是否同时负有宣威和宣慰之责?因此,无远弗届、无微不至的皇权意志是否应该在这一通石刻中得到体现?包括但不限于石刻的体积、从整体到细部的视觉效果、文字的选择、字的大小、比例、字距、行距、版式、谁撰文、谁书丹、是否以及何人署名……最重要的,则是其中的内容:譬如同期泰山刻石、琅琊刻石、之罘刻石等几通秦刻石普遍具有的颂秦德、表功绩、明法规的内容,其中作者的精神面貌无不是被严格规训过的,同时也无不出之以规训的面目与声气。五大夫翳却是个例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为五大夫,又想例外?难。所以,我倾向于相信这个独当一面的五大夫翳,这个西行的皇帝使臣是有最起码的政治觉悟的,连刻工这种后勤保障都已预为筹谋,追求扬名立万的同时,不至于把平时熟知的高头讲章抛诸脑后。在皇权的加持下,在4300米的高海拔地区,在极寒天气的野外,在坚硬的层状粉砂岩上,兴师动众,到头来,两度署名之后,只留下一个“□前□可一百五十里”的交通标识牌?如果此文系翳自撰,此石刻系翳亲自监制,该当何罪?如果是他人代笔,则此人又是何居心?此不能自洽者一。

  再讨论五大夫翳团队的使命—采药,前面也已假定为真。胡文辉《从文本看“采药昆仑”石刻的疑点》从“采药”一词在文献中出现的时间点偏晚提出疑问,该文所引包伯航文,则指秦汉时的“药”字偏向指药品,基本不指药材,两文都认为其时药不能采。我跟进举证。

  先说“采”,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写作“求”:始皇三十二年,“求仙人不死之药”;始皇三十五年,“求芝奇药”“求仙药”“求奇药”;始皇三十七年,“求神药”;皆未见“采”。后来的汉武帝与秦始皇有着同样的志趣,《汉书·郊祀志上》载其“遣方士求神人采药”,《汉书·郊祀志下》亦言“秦始皇初并天下,甘心于神仙之道,遣徐福、韩终之属多赍童男童女入海求神采药”“汉兴,新垣平、齐人少翁、公孙卿、栾大等,皆以仙人黄冶、祭祠、事鬼使物、入海求神”,此处始出现“采药”,但依然不离“求神”“求仙”,态度虔诚恭敬,则在秦人的观念中,此药是否可“采”?阎焰据《里耶秦简》认为该石刻出现以“采药”为目的涉及最高统治阶层的行为,并没有那么突兀。其说貌似有理,但民间献药与皇帝钦命某官员采药大有不同,官员衔皇命采药,容易联想到皇帝本人的健康需求,区别在于是否触犯忌讳。

  次说“药”,求仙、寻仙在那个年代是高大上的活动。而采药,与求仙、寻仙大别,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联想。《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关于药,每一次叙述都无关乎健康,只指向长生不老:“不死之药”(始皇三十二年、三十五年)、“奇药”(始皇三十五年)、“仙药”(始皇三十五年)、“神药”(始皇三十七年)。多少年以后,唐宪宗命一个叫柳泌的道士远赴天台山,后者“驱吏民采药山谷间”,虽然这是其真实使命,可柳道长明面上的身份是台州刺史。《资治通鉴》也提到了“药”,可那是“长生药”,是“灵草”(见《通鉴》卷二四〇、二四一),绝无歧义。“皇帝使五大夫臣翳将方支(技、伎)采乐(药)昆仑”,这种泛泛的且轻飘飘的表达,对神灵语带轻慢,于读者易启疑窦。皇帝的健康状况是国家顶级机密,《史记》载始皇帝“豺声”,窃疑非生理性的,而是病理性的,盖因其长期列鼎而食,青铜器中的铅、砷等重金属沉积在体内,出现各种慢性中毒症状,其中包括损伤喉返神经,致声音嘶哑、颤抖,这是他从即位二十八年起一直满世界求药的原因。寡人有疾,一个五大夫,敢刻石以昭告天下?觑得我大秦律法如无物!此不能自洽者二。

  最后说书写与材料。因为上述两个不自洽,前文提到的若干文字及书写问题又被激活了。刘绍刚前文指出:“昆仑石刻横画的笔势则或直或弯,在一个字中间也混杂了不同的笔势,这就十分不协调、不自然。”这值得重视。

  仔细辨认高清照片,发现“皇”“帝”“五”“三”“己”“车”“可”“百”“里”和“到”中,横画的各种笔势奔涌而来,好一个大杂烩。同一个书手,在这么一小幅作品中,何以有这么多变化?两个“羽”部,两种起笔:前者先向下顿挫再向右平行走笔;后者轻细起笔,再向右上方略带弧形行笔。两个“五”字,前仰后平,第二画,前者从上部横画的中间起笔,后者从末端起笔。各位论者不妨试试,是否有频繁变换笔法的习惯与能力。“皇”字笔画疏朗,紧接着的“帝”字却拘谨局促,大小不成比例。“帝”字的首笔,只是一个饰笔,战国古文字中,除楚系文字外,都写成平直的短横,这里却出现了一个弧形,不免随意。同一件作品中,“使”“翳”“己”“此”“可”笔力遒劲,笔法苍老;“采”“月”则纤细羸弱。“帝”“乐”“百”结构致密,“采”“仑”却疏松。恶劣条件下,确实不能跟琅琊刻石、泰山刻石等相比,后者精选石材、深度预处理以及经由国家层面的书手、刻工最后完成,但是,官方的静态书体,整饬法度的追求总是先于多变个性的表达,该石刻却反之。凡此,皆指向一种可能性:该石刻书丹者非一人,甚至刻工的发挥和对墨迹的理解与把握也有高下。这或许就是刘绍刚揭出的缺少行气的原因。那么,为什么要假众手为之?

  材料上,刻字所产生的微裂隙极易成为岩石风化扩展的起点,面对高寒地区的强烈日照、频繁冻融、昼夜温差,经过两千多年,这些扰动结构未见显著劣化,依然保持表面平整,字迹清晰,何以能够?反而是四围风化更严重,你道怪也不怪?假定两千多年前该岩石尚未风化,则“皇帝”所在首列当右移二列,以取相对完整的石面。徐金超也提醒我,假定当时“皇帝”以下位置石块尚未脱落,则“使”“五”二字当接续在“帝”字下方,而非另起,甚至“大夫”亦当在“五”下;假定当时已经脱落,则整个刻石区域当左移两列,以取相对完整的石面。目前的版式安排疑系基于风化后石面的量身定制,读者诸君以为如何?

《史记·秦始皇本纪》

  (稿件统筹:光明日报记者 王笑妃、陈雪)

  《光明日报》(2025年07月23日 08版)

[ 责编:邢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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