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从大苏尔来的邦联将军》 理查德·布劳提根 著 李望鹭 译 新行思/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诗人、小说家理查德·布劳提根(1935-1984)
自福楼拜以降,风格对于小说家来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风格是作家最亲密的朋友,同时也是作家最危险的敌人。对于很多小说家而言,可谓“成也风格,败也风格”。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第一本小说《从大苏尔来的邦联将军》,显而易见是沸腾着极度风格化的奇异乐章,搭建了一个洋溢着欢快、激进、离经叛道的空中阁楼。一切不可思议都仿佛可以没有预兆地突然发生,而一切发生过的故事烟花又仿佛消散得什么都没有发生。小说是随意漂流的游戏,每个小章节在一定程度上即使脱离了整体都可以演奏出动听的音符,合为一体的时候,则创造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原子化的不稳定宇宙。
对比喻神经质般的热情
小说的开头就轻盈地摆荡着不稳定性:“初次听说大苏尔的时候,我不知道它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成员。”瞬间读者被这样一种感受紧紧攥住——大苏尔是一个飘荡在现实和非现实的隐秘空间,它存在于现实又被现实隐匿,一个荒无人烟的法外之地游走在现实锋利的边缘,不单是空间的边缘,更是现实世界运行逻辑的边缘,随时随地都充斥着脱轨的风险。
理查德·布劳提根的文风一眼可望他诗人的本质。很少有小说家会像他一样,对比喻——尤其是那种得意洋洋闪耀着的比喻,有着神经质般的热情。在《从大苏尔来的邦联将军》中,比喻就像血液维系着心脏的跳动,像荨麻般在土壤中疯长。比喻的张力来源于缆绳两端截然不同力道的撕扯与融合——一端是神奇的、宗教的、庞大的、优雅的东西,一端是平庸的、日常的、污垢的、黯淡的东西:威士忌的状态呈现为图腾状,“丘比特的健身房”,蛙池是宗教裁判所,灵魂可以像牙膏一样被挤出来,太阳可以沦落为“雾霭中的一瓶啤酒”。词汇的优劣高低以一种肆无忌惮的嘲弄方式被解构,在倾圮的废墟上被捏合成一种全新的欢愉。像“加了洋葱的地狱”这个奇思妙想的比喻,读者很难判断,地狱在加了洋葱之后,究竟是变得更残酷了,还是根植于地狱一词的黑暗力量被瓦解了。地狱在这个比喻中被暗示为一盘炒菜,一种“黑暗料理”,热锅中的地狱囚徒又要接受洋葱催人泪下的辛辣。地狱更生活化了,不再是抽象的虚假概念,它被提起来扔到读者身旁,也因此更加能让读者感受到地狱的存在。
读者可以发现小说的一个诡异之处:在这个荒谬和怪诞漫天飞舞的世界,奇迹般地没有抽象概念的容身之所。这是一座由具象名词搭建的房屋,没有什么砖块是虚空的,一切都触手可及,虚伪的夸大其词的哲学词汇与解说被放逐,句子不再被硬化为错综复杂的迷宫。他形容死亡是“在接触的一瞬间,历史将他们的躯体化为了雕塑”,形容海鸥的尖叫声是旗帜“与光竞逐着”,形容对酒的渴望像鸟。视觉意象被狂暴地推至读者的视线,诗意的句子不知疲倦地漫延,读者提心吊胆地期待着下一次销魂的爆炸。在理查德·布劳提根诗意最炽烈的时候,比喻不仅如波浪般绵延,而且如波浪般动来动去,或被扭曲地拉长,或被极致地压缩,一个句子甚至可以同时承载三四个比喻。作为诗人的布劳提根压倒了作为小说家的布劳提根,眼花缭乱的诗意塑造了一个迷幻的世界。作家的目标之一就是制造出一个接一个绚丽的惊奇,不仅是通过响亮的句子,也包括精巧的故事。不管一个故事如何演变,他的首要功能就是要令读者感到惊奇,关键是进行碰撞,并催化出激烈的化学反应。他打捞起了一堆诸如青蛙、鳄鱼、牙齿还有稀奇古怪的人,并把它们一件件丢进小说的容器内。在一个失重的环境中,它们呈悬浮状态,妙趣横生地上演着走马观花般的喜剧情节。
以诗意抗衡现实的铁幕
但在喜剧的浮冰下隐藏着悲剧的碑石。人物飘流在世界中,是无家可归的一代,在嬉笑怒骂的背后是无可救药的失落。小说的名字叫做《从大苏尔来的邦联将军》,其中的人物,一个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南北战争的将军领袖,一个是深信自己先祖是位邦联将军的寻根者——他们的名字都是李。在小说的开头,李将军的部队经历了一场溃败,这似乎是迷雾中闪烁的灯光,预示了另一位“邦联将军”李·梅隆的一生实际上是一场溃败。李·梅隆实际上是现实世界的逃兵,他苦苦追寻身为邦联将军的祖先,实际上就是一个逃兵——小说中的人物都是背井离乡的逃亡者。李·梅隆是游荡的幽灵,不能被现实的触手抓住。
青蛙是小说中一个至关重要的意象,它似乎隐约暗示着大写的美国,尤其是小说中以戏谑的口吻提到美国国旗上就有青蛙。青蛙永远在震耳欲聋地喧闹,美国永远在搅扰人们安宁的睡眠。只有当李·梅隆呼喊“金宝汤”的时候,这群青蛙才会有片刻的停息。读者很容易联想到波普艺术大师安迪·沃霍尔的艺术作品《金宝汤罐头》,这幅作品已然是美国消费主义盛行的醒目象征。如何让这群生命力顽强的青蛙安静下来,理查德·布劳提根的方案是在池塘里放入两条鳄鱼。他没有明确表示鳄鱼预示着什么,读者只知道李·梅隆将鳄鱼献给了他的爱人。或许对于理查德·布劳提根而言,诗意就是那只可以吞噬现实喧嚣的鳄鱼。他以诗意抗衡现实的铁幕,以狂想消解美国的压迫——迷幻的精神胜利法。
若小说过于依赖诗意
当理查德·布劳提根过于依赖诗意的时候,一种属于小说的真实在不经意间流逝了。小说中的诗意不光有强劲的力度,同样也有拥簇的密度,诗意如同小说中的蛙声一样不知道停歇,奔流不止。在诗意的强大光芒下,人物被虚化为了剪影,像空气般难以触摸,虽然小说壮丽地弥漫着具象物质,但人物却化身成了抽象的梦魇。
诗歌可以狂飙突进,但小说有时需要放慢脚步,即使是那些看似脱离了现实的小说。卡夫卡的小说无论多么令人困惑、引发阐释,始终有一个现实的细线可以牢牢地牵在读者的手中。如同大苏尔这个地域,它终究是美利坚联合国的成员,即便是边缘化的、默默无闻的成员。我们感到《从大苏尔来的邦联将军》中的现实离我们过于遥远。但在极少数地方,属于小说的真实不经意地偷偷浮出水面。小说中有这样一个绽放的时刻:开店的老头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瓶酒,“拭去酒瓶上一些不存在的灰尘”,这个拂掠过的瞬间奇妙地握住了真实的流沙,以一种无可言说的方式容纳了诗意与生活。
(作者为书评人)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 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