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聊斋志异选》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年版
胡田村有胡氏兄弟,上山砍柴,进入幽深山谷。遇到一条大蟒,哥哥在前,被大蟒一口咬住脑袋。弟弟最初吓得要跑,及至见到哥哥被吞噬,愤怒中抽出砍柴斧头,向大蟒砍削过去。
初惧而后勇,为所有胆小怕事者指引出方向。好人往往是害怕凶恶暴虐的,因为对于正常人等,凶恶暴虐是不可思议、出乎意料的,但凶恶暴虐对正常人的伤害,在吓人的同时,也能激起愤怒,而怒火推动的是决死拼搏的勇气。
大蟒受了伤,仍然咬住哥哥的头不松口。哥哥的头被吞进蛇口,幸好肩膀宽厚蛇吞不下。弟弟在紧急中,没有别的办法,两只手攥住哥哥两脚,用力与蟒争夺,竟然把哥哥脑袋从蟒嘴里拽了出来。大蟒受伤疼痛跑掉。看看兄长,鼻子耳朵都已经不是样儿了,气息奄奄。
《斫蟒》真敢想象,敢硬写,兄长头颅已经被吞入大蟒口内,大蟒身外之弟弟无工具无技巧非力士,硬是活活往外拽,也就是死死拽,居然拽出来也。人们会想到,大蟒嘴一合,完全可能将受难者的头颅咬掉,或许蟒蛇不咬就整着吞咽,让弟弟拉出一具无头尸,或者大蟒一用力,可能将挡住蛇口的受难者的宽肩摧毁,变成条肉,干脆把受难者吮吸入腹;现在呢,受难者奄奄一息,活拽出来了!
弟弟用肩背背起长兄往家走,好兄弟,“悌”道的模范,路上歇了十几次。小说家言,更夸张,也更仔细,可信,惊人动人。到家后医生救治,养了半年才好。到现在,满脸全是疤痕,原来的鼻子与耳朵,只剩几点窟窿。
人生维艰,生老病死之外还有种种奇灾异险。
嘿呀,在农村,竟有这样的弟弟!有人说:“大蟒没有弄死他哥哥,是被弟弟的品行与正义勇气所感动。”看来是这样的!
恐怖生硬的故事,结尾归结到弟弟的见义勇为品质上,志了半天异,提倡的是归仁尚勇孝悌大义的中华正道。
《蛇人》的故事甘美怜爱,《斫蟒》的故事血腥死拼。前者婉转导引发展自然变化,后者硬拼,成败生死只一回。人生有许多美好,也有许多恶斗。人蛇相依,是情义;护兄拼搏,也是情义。恋恋不舍是情性,死里逃生不是定数,即是运气,可以是。蒲松龄的情思、思路、视野与感慨,宽阔大气,既可以是勇与义的正果,也不妨是千里有一的奇迹。蒲松龄的创造性,海阔天空,奇对奇,硬碰硬。值得囿于鼻子尖下那点鸡毛蒜皮的写作人学学想想,开拓一下精神空间。
蒲氏的海量聊斋作品多半起伏有致,逗人心绪。果然是文似观山不喜平。但此篇不以曲折悬念取胜,而是短、平、快,开篇即进入生死相拼、十万火急的节骨眼儿,哥哥全头入蛇口,凶神恶煞吓人而吉祥温馨近于零,从砍斫大蛇到与大蛇拔河,能有多大希望?一口吞下去,应是身首异地,或身首同入蛇腹,哥哥一命呜呼。弟弟这个时候表现了决不轻言放弃的坚决执着,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尽百分百努力的精神,创造奇迹了。
陷之万死而后生的哥哥,活下来头面满脸瘢痕,五官留下一点点窟窿眼儿。听着恐怖,窃以为,神人也!大难不死有后福,如果蒲氏加一两句话说说哥哥人生的奇伟不凡,应该是很符合阅读期待的。不提呢,让读者依依不舍地去设想,当然也是办法。文章之道选择之推敲之,岂有尽乎?(作者为当代著名作家、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原文
胡田村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入幽谷。遇巨蟒,兄在前,为所吞。弟初骇欲奔;见兄被噬,遂奋怒出樵斧,斫蟒首。首伤而吞不已。然头虽已没,幸肩际不能下。弟急极无计,乃两手持兄足,力与蟒争,竟曳兄出。蟒亦负痛去。视兄,则鼻耳俱化,奄将气尽。肩负以行,途中凡十余息,始至家。医养半年,方愈。至今面目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农人中,乃有悌弟如此哉·或言:“蟒不为害,乃德义所感。”信然!
上一篇:篮球场修复一新“颜值”回升
下一篇:永远年轻用英文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