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被风雨摧残,在池上落满花瓣。秋芙捡拾起一些,将之摆为文字,填成一阕《谒金门》词:“春过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满,风狂春不管。”摆到最后一句时,“春”字还没好,一阵风突然吹来,把所有花瓣都吹散了,凌乱于地。秋芙非常惆怅。我拿玩笑话开解她说:“这回可真是‘风狂春不管’了。”两人相视一笑而罢。
翻开《秋灯琐忆》,像是误入一所江南老宅的庭院。阳光透过纸窗,落在泛黄的书页上,字里行间浮动着旧年的尘埃。蒋坦笔下的秋芙,不是史册里端庄的“蒋门关氏”,而是个活生生的人——会为枯梅落泪,会蘸露水在芭蕉叶上题诗,会在雨天笑着折一枝芭蕉叶顶在头上遮雨。
这般鲜活,这般近人。
《秋灯琐忆》是清代文人蒋坦回忆与爱妻关秋芙(关瑛)日常生活琐事,是一部充满才情、风雅、志趣和诗意的散文集。本书初成于蒋、关结婚第十年,成书五年后,秋芙病故。蒋坦增补了一些悼亡内容,虽然含蓄,但使原本单纯记录夫妇美好生活的回忆录,笼罩上一层隐约的悲凉之雾。此后,蒋坦全心礼佛,于四十岁时因兵乱一家被困杭城,冻饿而死。世事无常之恸,催人泪下。
《秋灯琐忆》与《浮生六记》并列,古文经典遗珠,备受林语堂推崇。20世纪30年代,林语堂将部分译成英文。女主人公秋芙,和《浮生六记》的女主人公芸娘一起被人们视为很可爱的古中国女子。从清末民初至现当代,众多学者、出版物将二者合为一处研究、出版,被誉为“忆语体”“美化文学”代表作。
清人蒋坦写下这本回忆录时,或许未曾想过它会穿越百年光阴,落在今人案头。书里不见家国大义,没有惊心动魄,只有他与妻子秋芙20年间的寻常日子:种梅养鹤,煮茶听雨,修葺篱笆,侍弄花草。琐碎如檐下滴雨,却又晶莹剔透。
蒋关夫妇的婚姻是典型的旧式婚姻。关瑛字秋芙,长蒋坦一岁。这对青梅竹马的表姐弟,在五岁时经常并肩玩耍,被张情斋老伯笑谈“俨然佳儿佳妇”,不久两家就订下了这门中表亲。此后直到蒋坦满20周岁二人成婚,历经15年,二人都没有正式见过面,只是各种因缘邂逅过五次。这样的婚姻,在我们今人看来完全不可思议。蒋关二人却非常恩爱,这主要是因为他们投趣。蒋坦富有诗才,秋芙也是浙派女诗人。正是这份出众的才情和共同兴趣,滋润了蒋关二人的生活。
秋芙是个妙人。她爱花,也惜花。梅树枯萎,“秋芙顾之而泣”,蒋坦默默将它埋于阶下。她喜欢芭蕉,亲手种下。一场风雨后,蒋坦在叶上戏题:“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秋芙见了,提笔续写:“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这蕉叶上的唱和,是夫妻间特有的俏皮,带着草木的清气,比任何华章锦句都更动人。后来芭蕉被风雨摧残,秋芙说:“此是断肠草,种之无益。”语气里的惋惜,如同失去一位故人。这哪里是写草木,分明是写两颗草木般自然舒展的心。
“……夜深时分,秋芙欲找茶水喝,壶里尚存温热,而灶间已没有炉火了。想叫小丫鬟起来烧水,她们却都在屋里蒙头大睡,早为梦神召唤了去。我于是将案头的灯分了一盏放在灶间,借着光为秋芙热了一碗莲子汤喝。秋芙得肺病已有十年,深秋时节总是咳嗽不已,得架高枕头,使呼吸顺畅,才能熟睡。今年以来,她的抵抗力稍微强些了,常常和我相对而坐,一直话旧到半夜。她能禁得起熬夜,兴许是睡眠、饮食等方面都经调理而有了效果吧?但现在才刚入秋,还不知道等到八九月间会怎么样呢。”
他们的日子清贫。书中常有“薪桂米珠”的窘迫,但从不失诗意。秋芙在灯下补衣,蒋坦看着,觉得“天孙织锦”也不过如此。他们用梅花雪水煮茶,在西湖边赁屋而居,对着满湖荷花,秋芙说:“但使此花享尽人间清福。”清贫里的丰盈,是精神的自足。秋芙擅琴,却不肯轻易抚弄,只在情之所至时,让琴声自然流淌。她不施脂粉,蒋坦说:“以君才情,岂屑为此?”她的美是内在的光芒,照亮了日常的暗淡。
然而,生活的风雨岂会因诗意而绕行?太平天国的烽火渐近杭州,书中字句骤然沉重。“乱离之世,人命如草芥”,他们被迫流离,清贫安稳的日子被粗暴撕碎。秋芙病逝于颠沛之中,蒋坦的笔触沉痛而克制。他写秋芙临终前“神志湛然”,只嘱他“善为之”。没有嚎啕,没有渲染,只有巨大的空寂与隐忍的悲凉。这空寂,比哭喊更令人窒息。芭蕉枯了,梅树死了,那个在蕉叶上题诗、在灯下补衣的人,也永远离开了。蒋坦在书末叹息:“回思前事,恍然如梦。”这“梦”里有过最真实的人间烟火与至情至性。
朱隐山的译文,如同为这册古书点起一盏温润的灯。他拂去岁月积尘,让文字恢复原本的肌理与呼吸。注释不堆砌考据,只在必要处轻轻一点,如同向导在幽径旁低声提示,不惊扰读者的沉浸。原书的素雅气质得以保全,蒋坦与秋芙的身影依旧清晰如昨。
《秋灯琐忆》的珍贵,不在于它描绘了一个多么完美的乌托邦,而在于它展示了如何在平凡甚至困顿中,活出生命的质地与光辉。秋芙种芭蕉、惜梅花、灯下补衣、素面相对,这些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对抗生活粗粝的方式。蒋坦记录它们,则是另一种更为深沉的对抗——对抗遗忘,对抗时间粗暴的抹杀。书中那“柴米油盐里的诗心”,并非刻意附庸风雅,而是将日常生活本身,过成一首不事雕琢的诗。我们总可以从最微小的细节中获得对抗残酷生活的勇气。
合上书页,庭院里的光影似乎还摇曳在眼前。蒋坦与秋芙早已远去,但那些种梅养鹤、蕉叶题诗的光景,却在纸上留下恒久的温度。它提醒我们,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之外,还有另一种微小而坚韧的力量——那是素面相对的真情,是柴米油盐里的诗意,是芭蕉枯死、斯人已逝后,留在纸页上不肯熄灭的微光。
这份微光,足以照亮每一个愿意俯身阅读的人间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