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一不留神,就已年过花甲,对以往的日子就多了频频回瞻。回瞻的结果,检查出许多事情本可以做好,却没有做好,不禁生出一些愧悔。但这些愧悔往往是瞬间产生又瞬间便消失了,并未留下太多的心结。
却有一个永久的愧悔,用怎样豁达的心境去忘却、拂去它,均徒然无用。每当见到年迈的母亲,它都悄然浮上心头,无声地咬噬着,喉头酸涩,顿感无奈。
便是一张旧照片的遗失。
这是一张极普通的二寸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二十三岁的母亲坐在一方小凳上,合膝抱着三岁的我。我精赤着小小的肉身,两只小拳头紧紧地握着。母亲的嘴角含着一丝极不易被察觉的微笑。
照片是母亲在我成婚的前一天送给我的。在那以前的二十几年中,我不曾知道还有这么一张照片。记得从母亲手中接过照片的时候,我惊呆了:年轻的母亲竟是那么的美丽,嘴角的那丝隐隐的微笑,竟有一种高贵的大家闺秀式的韵味!这乃是山村妇女稀有的美丽,稀有的微笑啊。
而眼前的母亲,八十三岁有余,满脸沟壑,牙齿均无,仅靠暗红而发光的牙床咀嚼,斑白的头发稀稀疏疏,大有风烛残年的面目。还有她的笑,在不期间兀然阔笑起来,突袭周遭人的耳廓。每当母亲在人前阔笑的时候,我的心便一下一下地抽紧,隐隐地,有几分难为情。
从这张照片上,我看到了人生的大变异大跌宕,感到了岁月的分量。
给我照片的时候,母亲说:“你要成家了,成大人了,妈把照片给你,让你知道,你从那么一坨小肉蛋儿,出落成这么高大的汉子,妈是尽了心了。”说着说着,她竟哽咽起来,忍了很久,终于放声大哭。她用低哑的声音对我说:“你是长子,你们哥仨中,数你最有出息,但就数你最难养活,为了你,差点儿要了妈的命。”
她便给我讲了那个岁月的故事——
母亲嫁给父亲,便赶上了三年自然灾害,为了苦挣那点可怜的收益,我刚会自己吃东西,母亲便把我捆到柜角上,在我身边放了一大海碗稀饭,就随父亲去耕种。她说,在田埂上,她能隐约听到婴儿的哭声,而且能清晰地分辨出那哭声就出自我的唇际。但父亲拉耧的纤绳正绷得紧,她只得扶稳摇晃的耧柄。谷种和泪滴皆一粒一粒地播进地里。
收耧了,母亲急急奔回家,抢着去看她孤小的婴儿。我已歪倒在柜角上,窝着脖子睡着了;脸上挂满一道又一道凝滞的泪痕,稀饭洒了一地,两只婴儿鞋被蹬落在远远的地方。母亲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对父亲说:“你自己给自己弄点饭吃吧,我没胃口。”
父亲煮熟了稀饭,特意给母亲炸了干辣椒,并拌以花椒的嫩叶,这是一种强性的开胃菜。热热的稀饭佐以热热的辣椒,母亲把粥喝疯了。但到夜半,母亲腹疼难忍,将肚子屙空了,疲软地躺在炕上,依偎着被惊醒的婴儿。父亲便拿出一把残损的口琴幽幽地吹起来。他要用单调的琴音,把母子送入梦乡。
第二天,我依旧被捆在柜角上,身边只多了一把残破的口琴。一个小小的婴儿,便是在这般囚禁之中,度过了一个春天。
夏季的一天,我突然发起高烧,不吃不喝不睁眼。这种状况持续了三天,母亲便沉不住气了,急急地请来村里的一个巫医。施尽了方术仍未奏效。巫医冷冷地说,没救了,埋到乱石岗去吧。母亲双眼赤红如火。
此时,瓢泼大雨下了一整天,山洪暴发了。父亲感到彻底的绝望,母亲则大声叫道:“走,背孩子到山外去,找医生!”
父亲便把我紧紧地绑在母亲的背上,他自己则一手拄一根长长的木棍,一手拉着母亲的手,义无反顾地走向滔滔的洪水。一对年轻的山民,便是这样,在水中整整跋涉了三十多里的山路。
终于到了一个叫河北庄的小镇,小镇上果然有一个诊所。父亲把母子送入诊所,对母亲说:“我回去了,洪水落了,被冲倒的庄稼得扶一扶,咱还得活啊!”父亲走了,他并未存几多希望。
医生检查后,说:“孩子得的是急症,再晚一天就没救了。”知道自己的孩子有救了,母亲哭起来。这是一位好医生,他看到母亲的脚肿胀着,便蹲下身,脱去她的鞋子。母亲的脚底横贯着一条深深的口子,血肉淋漓。医生一边给她包扎,一边感叹:“你们那老山背后啊!”
出院那天,母亲抱我到小镇的照相馆,拍下了那张黑白照片。这是母亲平生第一次照相,亦是我人生的第一张照片。母亲说:“从医院出来,我感到我又重生了一次,我好累啊!”这照片便记下了我的第二个“生日”,也把母亲的感觉留在了里面:妩媚的照片背后,摄留的是生的艰辛。
听了母亲的讲述,我久久说不出话。并不是感伤于自己幼年的苦难,而是我晓得:从那“老山背后”,从那贫瘠的土地上、困苦的岁月里,一对山民把自己的孩子推向生存之地和更广阔的世界,是以他们的青春和生命作底垫和赌注的。他们没有生活的“现在”,只为那遥远的“未来”;他们以极大的现世付出,喂养着他们的“希望”。于是,无论怎样,我都属于“老山背后”那整块贫瘠的土地。如果要谈自我珍惜,便是不能不珍惜,因为背后的那股力量已容不得你不珍惜。这股力量,就是山民在困厄中不屈的生命意识和向死而生的生活信念。它既卑微又高贵,是“魂”。
我决心悉心地保存这张照片,让它成为一条温柔的鞭子,不断抽打着我从懒惰、自私和杂念中挺身前行。并且,待到我的儿子成家那天,也传给他,让他知道祖母的美丽和照片背后的一切;也让他把路走得踏实一些,莫在他的那一辈上丢了山民的魂。
照片在我手里保存两年之后,竟有些黄了,而且还不断地出现细小的裂纹。我深感不安,为了永久地保存,决定把它翻洗放大,装在木框里,放在我的书桌上。但怎么也找不到底片了,只能在照片的基础上翻洗放大。正这时,一位表哥来了。他是个摄影爱好者。我拿出那张照片请教他翻洗的技术。他笑笑,“这好说,我正有一个暗室,给你放大几张吧。”我很犹豫。我不太相信他的手艺,也知道他是一位粗犷的人。他看出了我的心思,“甭担心,一个晚上就能给你弄好。”
他家住门头沟,平信两天的工夫就可以收到。一个星期过去了。未见他把照片寄回来,便不安起来,写信催询。他回了一封信,说眼下正跑一笔生意,过两天就把照片弄好。半个月过去了,仍不见回信,便寄一封挂号信去催。不期他回信说,对不起,那照片不知放在何处,横竖也找不到了。情急之下,我去了他家。翻遍了所有的抽屉、皮包、口袋和角角落落,终于还是没找到。我急得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他却笑说:“算了,算了,不就一张破照片吗?”这终于激怒了我。
在这个世界,什么过错都可以被原谅,就是属于个人的那份切身切心的感情,一旦被人漠视,便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原谅了!
我后悔把照片给了他。同母亲说了,她没有责备,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更让我心绪难宁:母亲从苦涩日月里透出的一瞬美丽,竟然让我彻底断送了。她的轻叹比大声斥责,还让人难受。
娶妻之后,我便给自家女人不时地拍照。儿子翻看时,对我说:“爸,你看我的妈妈多么美丽,而您的妈妈多么老丑。”我对他说:“我的妈妈也美丽过。”他不信,我便想到那张照片。我却再也找不回那张照片了,徒留酸涩于心间。
后来,儿子也领来新人。那姑娘美艳如花。妻喜笑颜开,喜欢得不能自已。但我却心头一皱,对儿子说:“你妈的那些照片你要收好,忘乎所以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因为我看到,妻在笑时,眼角清晰地簇着一道道皱纹,也直追她婆婆的老丑。这让我看到岁月的有情和无情,心中便生出一种莫名的惆怅,一如看花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