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成都日报锦观
锦江春色来天地
——《诗美成都》导演手记
张同道与诗人翟永明交流。□张同道
6集纪录片《诗美成都》播出后,激发各地观众热烈反响,成都独有的“大美天府,安逸美学”成为焦点。本片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一次有益实践,对中华文化的国际传播也具有借鉴意义。
锦江,从古蜀流来的濯锦之水,淘洗的不只是蜀锦,也是闪闪发光的诗行。奔流不息的锦水照见过一群诗人的面容:李白登临散花楼,杜甫独步寻花,薛涛浣洗诗笺,苏轼拜见益州知州张方平,陆游醉酒赏梅……
锦江是一条诗意的河流,从青春码头切入我的血管,奔腾过,喧闹过,也沉寂过。多年以后,每当我行走在地球的不同部位,只要看见河流,总会想起锦江。原来她一直流淌在我的血液里,悄悄泛起诗意的潮汐。
《诗美成都》是我献给锦江的一首情歌。当然,这首歌迟到了,迟了整整40年。
并非灵感
《诗美成都》并非天降灵感,而是青春记忆的一次偶然爆发。
2020年夏天,一场特大洪水冲毁了四川平武大山深处的白马寨,20年前我在这里拍摄了纪录片《白马四姐妹》。于是,我再次踏上山路,看望受灾的白马姐妹,拍摄她们的重建生活。每次往返都路经成都,老友新知把盏言欢。席间,一位老友略带严肃地说:你拍了那么多纪录片,为什么不拍拍成都?
是啊!从文学码头驶向纪录片原野已经20余年,我拍过黄土、黑土、红土,高山、草原、大海,甚至远达欧美,就是没拍过成都。自从20岁入蜀求学,成都便是我第二故乡。数年间,我漫步锦江之滨,少年意气,纵论天下,望江楼、武侯祠、青城山、杜甫草堂,足迹踏遍。如果为成都拍一部影片,拍什么呢?
诗歌!这是未经思考、突然跳出的词汇。诗歌是人文成都的DNA,也是我与成都之间的精神纽带,昔日之我也是一枚诗歌分子,像李白、苏轼一样来到成都,放牧着青春的梦想。
发现之旅
《诗美成都》是激动人心的题目。然而,关于李白、杜甫、薛涛、苏轼、陆游的作品早已车载斗量,还有哪些新故事等待我们挖掘?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那些经典诗歌大多是中小学课本里的常客,成为国民记忆,我们唯一的角度是寻找经典背后的故事。我开始大量阅读诗人传记,学术文章,请教蒋蓝、柏桦、向以鲜、李怡、戴莹莹、周东等学者专家,结合诗人与成都——当然不止于成都,也包括古代意义的蜀地,实地调研。于是,我们决定放弃诗人生平与专家讲解的套路,以经典诗歌为核心,讲述诗人生命的一个切面。
李白扣住大鹏鸟这一意象,围绕着他的AB计划展开:A计划匡扶社稷,出将入相,B计划退隐山林,修道成仙,关键是必须先实现A计划,才能再奔向B计划。然而,这个A计划折磨了他一生也没实现,却成就了他这个阳光大男孩那些自由、天真、飘逸的诗句。杜甫名篇甚多,索性放弃大家熟知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类,单独讲述他的花鸟世界,年近半百的老杜从春到夏,独自一人在锦江边寻花赏花恼花爱花,连续写了《江畔独步寻花》7首与《漫兴》9首,这哪里是“沉郁顿挫”、满脸严肃的杜甫?简直是一位恋爱中的少年。说到薛涛,不少人或许陌生。成都人修一座望江楼公园纪念她,她制作的薛涛笺闻名天下,传说她曾被授予女校书一职,交游十一任剑南节度使。薛涛与元稹的爱情故事更是众说纷纭,扑朔迷离。然而,因为曾经的歌伎身份,正史没为她留一行字,她的一生活成一个谜。
这些年苏轼太火了,简直是国民男神,大有“开口不谈苏东坡,纵读诗书也枉然”之势。然而,他几乎成了透明人,哪里还有隐秘的角落?直到发现他与海棠的秘密,我才决定以《海棠》诗为核心,讲述他与故乡的关系。“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一株来自故乡的海棠治愈了苏轼。正是此时此地的猝然相遇,海棠从自然之花成为人文之花、美学之花。陆游是爱国诗人的典范,而《剑南诗稿》充满大量醉酒、美食与赏花的诗篇:“一饮五百年,一醉三千秋。把酒不能饮,苦泪滴酒觞。”“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他为什么自称“醉侯”“放翁”“花痴”?
触摸诗歌之美
经典诗歌滋润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心灵。每一首成功的诗歌都是一个鲜活生命,呈现了人生的一个瞬间,一段情绪,一种思考,贯通古今,超越时空。
那么,影视如何表现古典诗歌,让观众感官地体验诗歌,触摸诗歌?我们采用了一种策略:还原人生情境,让诗歌回到现场,以音乐、舞蹈、非遗、书法等各种艺术方式将诗歌烘托出来,活色生香地拥抱观众。
李白名篇《蜀道难》如何表达?阮咸艺术家冯满天攀上剑阁最高峰。待东方泛红、旭日欲升之际,冯满天拨动琴弦,吟出“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琴声激越,吟唱琅琅,《蜀道难》穿越高山之巅,回荡在绝壁、松林与云团之间,回到诗歌诞生的现场,我相信李白如在,也会和着节拍吟诵。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生机勃勃,色彩鲜明,思接古今,对仗工整,堪称杜甫绝句经典。音乐人张若水谱写乐曲,追加新词,将杜甫诗意延伸至今。黄鹂、白鹭、雪山这些意象固不可少,但更激动人心的是朗诵:法国卢浮宫,德国勃兰登堡门,荷兰阿姆斯特丹街头,美国自由钟,法文、英语、德语、荷兰语、日语、韩语、印尼语、四川话、粤语、河南话、陕西话、维语、蒙语等二十几种语言(方言)朗诵,与莫言、韩少功、刘亮程等作家的声音一起汇成大海波涛,起伏汹涌,激流澎湃。无须解说,观众已明白杜甫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他就在我们身边。
拍摄苏轼的《海棠》是一次与时间赛跑的旅程——海棠信守花期,错过海棠也就错过了东坡。诗人欧阳江河与苏轼36代孙苏舒来到黄州,一会阳光灿烂,一会细雨绵绵,甚而大雨淋漓,海棠花像一位绝代佳人,微笑、幽怨,含泪哭泣。拍摄中间,江河突然宣布,他要与东坡对话。一张桌,两杯茶,江河语速放慢,仿佛向东坡倾诉衷肠。摄影机背后,我也深深感动。转头一看,苏舒泪眼婆娑。海棠花下,她喃喃诉说对老祖苏轼的理解。也让我相信,那一刻东坡好像真的在场。
对陆游来说,醉酒、赏花都掩饰不住一颗火热的壮士心,《金错刀行》正是“提刀独立顾八荒”的愤懑与呐喊。如何表现陆游的壮士心,我们尝试了多种方式,皆不尽意。偶然看见火刀舞,火焰燃起刀刃,舞成一道火龙,这不就是《金错刀行》的意象吗?大山的朗诵与火刀舞交叉剪辑,直到“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火刀划地一圈,燃成一片火焰,这正是陆游的壮士心!。
轻纪录:飞翔美学
李白、杜甫、苏轼、陆游都是中国一流诗人,画像往往都是胡子悠长的老年形象。按照通常的历史纪录片模式,或找演员演绎历史故事,或找专家讲述诗人往事,宏大叙事,与画像一个套路。这不是我心目中的诗人形象。
老去的是历史,经典诗篇依然年轻,依然散发着生命活力与美学光彩,《诗美成都》不是沉重严峻的宏大叙事,而是以飞翔美学开启一次轻纪录:姿态轻盈,节奏轻快,心情轻松。
轻纪录一词借鉴了英国文学术语Light verse,也就是轻诗,意指幽默、轻松的风格。一部关于诗歌的影片本身就是一次诗意行动,《诗美成都》采用飞翔美学,叙事姿态力求轻盈,镜头节奏力求轻快,观看心态力求轻松。首先,以诗意的飞翔舞动轻盈的叙事姿态,突出想象力与运动感,夸张的大写意动画,高度审美化的艺术表现如阮咸、古琴、火刀舞、羊皮舞、书法、朗诵、插花、摄影等,实景捕捉与艺术刻画的交互剪辑,赋予影片一种轻盈的飞翔姿态;其次,以诗化美学设计视听语言,轻缓运动,唯美构图,精准细节,动态捕捉季节容颜,艺术烘托诗歌之美,在轻快变幻的节奏里传递诗学力量;最后,轻松的观看。一句话,酿一杯好酒,与朋友对饮。
感谢《诗美成都》的寻访人!我们需要的是真诚的、诗意的寻访者,而不是演员。李白是中国也是世界独一无二的存在,一座诗神。谁能与李白对饮?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阮咸艺术家冯满天是我最理想的人选。德国诗人雷震也是精灵一样的存在。年轻时她在伦敦读到《将进酒》,仿佛被雷电击中,开始学中文。后来,她隐居青城山,读书习字,写汉语诗。她说李白没有国界,没有时代,李白属于所有人。
作家阿来曾担任“人日”祭杜主祭人,近年来宣讲杜诗几十场,说起杜甫就像老朋友,诗句脱口而出,历史典故随意挥洒,更重要的是,像杜甫一样,他用《成都物候记》记录了成都的四季花容。王飞先生在杜甫草堂随手用相机记录着杜诗情境,郭教授和同伴一起用花朵插出杜诗意境。沈尤也是不可替代的奇人,他不仅观鸟,而且专门研究杜诗里的鸟,黄鹂、杜鹃、白鸥、燕子、鸳鸯……他发现在成都期间老杜写鸟诗有五六十首,堪称大唐第一“鸟人”。
诗人翟永明多年前就写过关于薛涛的文章,她们同住一城,相隔千年,寻访之旅也是一场跨时空对话。音乐人贺兰泽可谓薛涛迷,他为薛涛诗谱了曲,亲自演唱,并邀请古法造纸专家一起复原薛涛笺,请翟永明在笺纸上题诗。这一刻,历史与现实、艺术与生活交融在一起。
作为相声演员,大山早已家喻户晓;但作为古诗词爱好者,却是新形象。大山对陆游了解并不算多,可有了李白、白居易、苏东坡的底子,他很快就进入状态,而且兴致勃勃。拍摄期间,像观众一样,大山一步步认识陆游,与陆游对话,与戴莹莹、蒋蓝、孙海、李凯几位老师,张仕琴女士进行互动,还时不时显露相声功底,来点小幽默。
《诗美成都》拍摄期间,我再次体验了杜诗里的细雨依旧装点着成都春夜,那些美丽的诗歌不仅是小学生朗诵的经典,也融化在今日街巷的生活场景,就像奔腾不息的锦江带着人文风韵流入我们的血管。李白,你再也不用假装三人对月独酌,那么多人愿意与你对饮,黄皮肤、黑皮肤、白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