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莹
裁缝师傅杨格里,认得修钢琴的白格里,是三十年前。上海人家孩童学钢琴成风,十个小囡八个琴童。杨格里年幼的女儿要学钢琴,托人寻到白格里。那时候,白格里做钢琴生意,一批通过日本船运进来的某品牌二手货钢琴,经他重新检验调试,略翻新,价格刚好持平国内一线品牌钢琴,遂畅销。杨格里就此认得白格里。
三十年下来,是因为白格里要杨格里帮他做袖套。杨格里就平时留意着一些零头布,随手帮白格里多做几副袖套送他。白格里出门修琴调琴,顺路的话,也到杨格里的裁缝摊头来坐一歇。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啰唆几句,走时再顺走几副袖套。
杨格里说白格里,不带半点轻视。人家出身音乐世家,年纪也比杨格里大,关键是有手艺,白相钢琴,这要比踏缝纫机多点艺术细胞。杨格里多少对艺术心生敬畏。白格里祖父早先有自家的琴行,卖钢琴,修理钢琴,调音。这种行业,似乎并不成全人;新中国成立后,“家庭成分”也是“摊贩”。这点,跟杨格里很像。到白格里的父亲那一代,彻底落寞,钢琴属于“封资修”,大众更需要手风琴和口琴,便改做修理手风琴和口琴的营生,在原闸北山西电影院隔壁,有一间门面很小的修理铺。这样的一个铺子,小归小,但在行业里,颇有名声,全上海,也找不到几家,是一种历史底蕴。就像白格里本人——修琴的男人,尽管终日佝背,看上去木讷,但听觉十分灵敏,头发始终纹丝不乱。
白格里自小耳闻目染,心相好,晓乐理,识谱记谱,即兴伴奏。上山下乡的时候,死活不肯离开上海,耗在自家的铺子里,修琴。年纪轻轻的,做个“城市手工业者”,连“集体所有制”的里弄加工组也不如,阶级成分低。这个人啥事体都不会做,只会修琴。杨格里说,白格里跟他说过一句话,很中听——人生随便啥事体,不要硬撑。
那天,因为白格里要杨格里帮他做袖套送来。杨格里就要过去。长远不去了。他对我说,你不是要认得几个摆摊头的上海男人么,今朝我带你去看白格里。遂在杨格里的裁缝铺,叫了两碗小馄饨、两块炸猪排、四两无锡小笼。对半吃光,算是午餐。杨格里收拾裁缝铺;饭盒马甲袋是干垃圾,两块炸猪排骨头是湿垃圾;干湿分离,拎在手里出门扔掉。
白格里的琴行,在一条个体商业街。说是琴行,也就摆一只钢琴、琴凳、乐谱架。一排书架,置乐谱,不是简谱是五线谱。白格里修琴,还教琴,忙的时候,这里要到半夜打烊。蛮好。杨格里说,白格里问我要袖套,说明生活儿有点忙。白格里有祖上调音师的手艺。上海黄梅天一过,钢琴都要调试,上音放暑假,几百只钢琴;全上海几十万只。一百元调试一只钢琴。不贵的。杨格里讲,很多时候,他过来,店铺打烊,门板上会贴一张纸条,写明外出钢琴调音,何时归。立等片刻。云云。杨格里立不停,附近瞎逛。所以,杨格里跟这条个体商业街的许多店主熟;路道有点粗,闲话有点多。
看见白格里,留一大背头,纹丝不乱,坐定琴凳,略弓背,埋头听音。有琴的声音,被弄响起来;亦动听。琴行,一个艺术的栖息之地,修理和重新调试,演练技巧,乐律节奏。白格里寡言,音乐工作者的形态。与杨格里截然相反。他后来解释,类似他们那样正宗的“城市自由职业者”,其实在生活和工作上,是最需要自律的。他从小,看自己的祖父、父亲开店,尽管是一间极小的门店,但从来没有看见父亲睡过一天懒觉。每天六点半起床;八点半,是一定要到店里开门的;中饭,从来没有在家里吃过,都是母亲送到店里。晚上,只要店里还有一个顾客,就不允许动一下排门板。如果要上门调音,出门,一身出客的西装,领带;但要戴一副蓝布袖套,因为要到人家里去,掀开琴盖,墙角落里,总积灰;随手一块干抹布,撸一遍。琴盖上,相架、花瓶、琴灯、节拍器之类,收拢,调音后盖上琴盖,一一归位,纹丝不乱。不能穿西装的日子,就请杨格里帮忙,把老西装改成立领学生装,一样挺括。照样袖套一副,抹布一块。皮鞋锃亮。
这个男人有心相——到琴童家里,要穿得得体。好坏你还是个音乐家,老师。特别是穿的袜子,不要有破洞,脚趾头露出来,或者脚后跟有一只大洞,老难看的。现在上海人家,很多新搬家的,都装修得好,打蜡地板,进门要换鞋,鞋子一脱,一双破袜子,很伤自己的。摆摊头,做小生意的,再穷,一双袜子,还是买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