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宇
黄永玉说:“王世襄是一本又厚又老的大书,还没翻完你就老了。”他们两人第一次碰面,是黄永玉到芳嘉园拜访张光宇的时候。
那天,黄永玉带了家乡野山茶,准备泡出一杯绿。这时候西屋走廊进来一个大个子,土头土脑不说话,把手里捏着的一本蓝色封面线装书交给张光宇:“刚弄好的,你看看!”张光宇瞄瞄封面,顺手放在桌上:“好,下午我找时间看。谢谢!”书就这样放在桌上,就在黄永玉眼前。黄永玉顺手取过来看,《髹饰录》,还没看清,那人从黄永玉手上一把抽了过去,从容地放回桌上昂然而去。那意思照凤凰人揣摩:“你狗日的不配看我的书!”黄永玉心想:趁他回走转身的时候,顺手拿一样硬东西照他后脑来一下是讲得过去的。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黄永玉再去拜访张光宇。屋里已坐了一些人,还有那位上次失礼的人也在,看见黄永玉,马上起身转走廊走了。黄永玉心想:我们以前认识吗?结过怨吗?
那人转回来了,手里捏着一本和那天同样的书:“失礼之至!对不住!我王世襄,你黄永玉!请欣赏《髹饰录》,请欣赏。”
后来,黄永玉在香港住,香港大学请王世襄讲明式家具。黄永玉请王世襄来家吃晚饭,没想到黄霑也不请自来。王世襄那天的打扮非常土:扎裤脚,老棉鞋,上身是对襟一串布扣的唐装。黄永玉故意不介绍,黄霑东聊西聊:“港大最近有个关于明式家具的演讲,是请内地的王世襄来主讲,你知道不知道?你和他熟不熟?我还真想去听听,我在英国听一个牛津教授说:‘I have never seen the real Ming style furniture!(我从来没见过真的明式家具!)’”王世襄笑眯眯地用英语回答:“I’m here this time,is to talk about my collection:Ming style furniture.(我这回来,就是谈我家藏的明式家具。)”黄霑左手掌指着王世襄,回头看着黄永玉,不知怎么回事。黄永玉介绍:“这位是黄霑,那位是王世襄。”黄霑跪在王世襄跟前:“阿爷阿爷,我失礼至极!罪该万死!我有眼不识泰山!请原谅!啊呵呵!今天我算荣幸见到大驾,做梦也想不到!”
黄永玉讲的这两个故事,我曾在不同场合复述,朋友们听了哈哈大笑:“真的吗?”同样反应的是黄永玉的老友汪曾祺。汪曾祺给《学人谈吃》一书作序:“学人中真正精于烹调的,据我所知,当推北京王世襄。世襄以此为一乐。据说有时朋友请他上家里做几个菜,主料、配料、酱油、黄酒……都是自己带去。听黄永玉说,有一次有几个朋友在一家会餐,规定每人备料去表演一个菜。王世襄来了,提了一捆葱。他做了一个菜:焖葱。结果把所有的菜全压下去了。此事不知是否可靠。如不可靠,当由黄永玉负责!”在黄永玉的故事里,绘声绘色重现王世襄表演厨艺,好像在看李安的电影《饮食男女》开头郎雄的表演。王世襄的那一大盘油焖葱上席之后,大家都不说话了,专注地像读着诗,一字一字地品尝它的滋味。
王世襄说:“没什么诀窍。挑好葱,注意火候,一点肉桂,几颗生花椒,胡椒,红糖。不要动不动就讲冰糖,这油焖葱一下冰糖就俗了。最后滴几滴不着痕迹的山西醋。特别要看准火候,千万不能弄焦。汤不是汤,是汁!是托着油葱的慈祥的手。”
2005年8月15日,我在王世襄家当面求证此事,没想到引来王世襄另一番莫名感慨:“吃的东西变质了。以前的葱,除去外边两层皮,里边是鲜嫩的,现在的葱剥到里边,还是硬的,炸也炸不熟,吃到嘴里不化,有渣滓,根本不是味道。比如你做一个菜:葱烧海参,一定要好葱。以前我有一个很出名的菜:焖葱,但是用现在的葱做不出来。”
在味道的世界里,“时间”往往可以改变口感与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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