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西昆
当晨光在甘肃大地上流淌,马鬃山正以黑色玄武岩的鬃毛拂动高原的风。远远望去,荒漠中山峦起伏,落差平均,宛如一幅泼墨山水,却又多了一份狂野与不羁。满眼风蚀刀刻般的痕迹,讲述着曾经的蔚蓝色故事。
近看,逶迤在图案上的道路,刺穿大地的皱褶和干裂的肌理,似生命在蛮荒的旷野里顽强地挺进。生命即使风尘仆仆,却也盎然生机。
那年的二月,我踏上旅程——向着西北偏北的边地探寻生命的奇迹,把旷日持久的想象,化为丈量大地的足迹。当越野车碾过戈壁时,晨曦正将黑戈壁染作紫铜色。遥想公元前121年,霍去病率领铁骑在此踏出第一道印辙,戍卒们用烽燧丈量着汉长城的走向,在月氏人遗留的岩画旁,用篆书写下“酒泉郡北塞”的界碑。唐代边塞诗人王昌龄或许曾在此勒马远眺,让“黄沙百战穿金甲”的诗句随风沙渗入岩石的肌理。丝绸商队将和田玉与波斯银币遗落在沙海,驼铃声在雅丹地貌的迷宫中化作地质年轮里的震撼。
司机小高握方向盘的指节间有老茧,十五年的戍边岁月在他眉间刻下深深的沟壑。“看那些电线杆”,他抬手指向地平线上起伏的黑色剪影,“每根下面都埋着三袋水泥”。在大风的撕扯中,戍边人用最固执的方式征服着荒原。那些傲然矗立的钢架像战士的脊梁,始终倔强地指向苍穹。
公路如青灰的血管在戈壁肌肤上蜿蜒伸展,忽然有褐色的旋风平地而起,卷着沙粒在空中盘旋。这是“旱龙卷”,马鬃山特有的问候仪式。果然,当旋风掠过车窗,沙砾击打铁皮的声音,好像千年前匈奴骑兵的箭镞射在汉长城夯土墙上的回声。
镇子里的十字街头,耸立着一座碑和三只羊的雕像。那只呈红色的羊,脚踏石碑,高昂头颅,张扬着生命的不屈。
夜幕降临时,镇子里正进行着一场热烈的警民联欢活动。欢歌笑语、擒敌拳的呼啸打碎了戈壁的沉寂……舞台下,民警小李的迷彩服上还沾着黑戈壁特有的磁铁矿屑——刚结束边境巡逻任务的他,说起了在无人区发现汉代烽燧遗址时的震撼:残存的夯土层里,戍卒留下的木简字迹依然清晰——“某年月日,得家书,妻产子”。 我觉得自己忽然就碰触到了这片土地的魂灵。当月光漫过公婆泉的故道,那些深埋地下的硅化木年轮仍在镌刻时光。马鬃山的风里絮语着往事:驼队商贾的银铃,地质锤敲击岩层的清响……
黎明破晓,东方的天际线泛起鱼肚白,戈壁开始显现绚丽的容颜——赭红与玄黑交织的岩层像摊开的史册,风蚀蘑菇群似凝固的时光雕塑,而正南方的祁连山的雪顶仿佛在晨光中燃烧。此刻的马鬃山宛如一匹扬鬃的巨马,它的蹄印踏出了古生代的海洋,它的嘶鸣唤醒了侏罗纪的季风,而它的脊背上驮负的,是千万个在时光荒原上追寻意义的灵魂。
返程时顺道登上黑山主峰,晨曦为马鬃般的山脊镀上了金边。地质运动造就的海陆变迁、游牧与农耕文明的碰撞交融、戍边者与勘探者的足迹重叠,在此凝结成超越时空的诗意。
在这片疆域上,豪放的笔触书写着细腻的印记——戍边战士迷彩服上的露水滋润着骆驼刺,路牌指引着文明互鉴的方向,砂石讲述着源远流长的故事——那是守护与开放,是个体生命与广袤大地的水乳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