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天骄
每次带孩子回到童年时住过的院子,那些长时间没见的长辈们便从旧时光里浮现出来,他们站在法桐浓密的树影下,脸上沟壑里盛着笑意,目光从孩子的头顶滑到我脸上,总要感叹一句:“长这么大啦,有孩子后眼窝子可不能再那么浅啦。”
“眼窝子浅”是我童年时光的烙印。老照片里,蛮多时候都是半噙着泪水,活脱脱一个小哭包——不开心时哭,摔倒了哭,练琴哭,不会做题了哭,没考好了哭。那时泪水如同一种笨拙的武器,是我向世界表达不满的微弱呐喊。
现在看着自己的宝宝和我那会儿没什么区别,因为温度不舒服了、没吃饱了、拉臭臭了,甚至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客厅里随时可能毫无预兆地响起她的哇哇哭声。大人们轮番围拢过去,温言软语,使出浑身解数逗弄,直到那挂着泪痕的小脸终于破涕为笑。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幼时的眼泪,大概率是真能解决问题。
此刻的我,在旁边看着的时候,只能远远地、无声地羡慕着她,以及当年那个肆意哭泣的自己。
成年之后,情绪的表达仿佛被强行调成了静音模式。哭泣,悄然滑向了某种不被允许的境地,甚至逐渐变成一种隐秘的“罪过”。记得上一次在家中争执,泪水无法抑制地滚落下来,家人那句“哭又解决不了问题”像一把生冷的锁,瞬间封住了所有奔涌的情绪。眼泪本是情绪最诚实的语言,此刻却成了所有问题的肇因。再不会有人像哄慰孩子那样来安抚一个成年人,成年人的眼泪,换来的只有一句“丢人”的轻蔑。
委屈不能哭,否则显得软弱可欺;上司批评不能哭,徒然浪费时间还没办法解决问题;难过更不能哭,否则便是脆弱。在这沉默的规训之下,藏起情绪几乎成了我面对世界唯一被认可的盔甲。然而我竟忘了,哭泣并非孩童的特权——成年人的灵魂,同样需要泪水来清洗淤塞的伤口。
再看到自己的宝宝时,恍然照见了童年那个小小的自己,她宛如一面清澈的镜子,映照出那个被我们遗落、却从未真正消失的真相:悲伤与泪水,本就是生命河流中无法回避的暗涌与浪花。区别在于,如今我们需要的,不再是靠哭泣博取关注或换取解决方案,而是允许自己在泪水的冲刷中,完成一次内在的调节与重整。
坦诚地接受并表达自己的心情,那是一种被我们遗忘已久的、珍贵的能力。也许一场泪水之后,那些长久堵塞的压抑便得以疏解。它虽不能直接劈开现实的荆棘,却能洗亮我们重新凝视困境的眼睛——那湿润的目光里,或许便藏着新的路径。
老子说:“专气致柔,能婴儿乎?”那混沌初开、无染无着的婴儿状态,才是生命最本真的澄澈。原来成长并非意味着将情绪层层包裹,而是在岁月里学会将这份澄澈化作更深的韧性——如同河流,既懂得奔涌时的力量,也珍视宁静处的深邃。
而我们何尝不是自己内心那个需要被看见、被抚慰的孩子?允许自己适时落泪,便是对灵魂最深切的释放与回归。那并非软弱,而是承认心弦总有绷紧之时,需以泪水疏解。
唯有当情绪被看见、被接纳,它才能真正舒展、平复,而非在暗处淤积成疾。每一次不回避内心的波澜,都是对生命韧性的默默加固。成人世界那无形中包裹情绪的厚茧,需借由孩子般澄澈的勇气才能破开一道缝隙——让光透进,让泪流出,让真实得以呼吸。
如此,我们才可能真正在人间烟火里,以温柔而非麻木,以真实而非伪装,去承接这有笑有泪的漫长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