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牟方根
民间素有“世上三样苦:打铁、撑船、磨豆腐”的说法,其中打铁因其劳动强度大、工作环境恶劣、技术要求高,被列为“三苦”之首。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工业化生产的普及和农业生产方式的转型,手工打铁逐渐从主流生产领域退出,如今已淡出大众视野,成为乡村记忆中的一道风景。
传承百年的铁匠世家
前些日子,我路过重庆市万州区白羊镇,偶遇一家仍在营业的铁匠铺,显得格外珍贵。白羊镇位于万州区东部,其名源于清代石刻“白羊坪”(现立于白羊镇白羊社区文化广场),是一座富有历史韵味的小镇。
一踏入铁匠铺,灼热的炉火气息便扑面而来。炉膛由一块块未经烧制的毛坯砖粗糙地垒砌而成。伴随着扶手的推拉,木制风箱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砧座在千锤百炼下早已凹陷锃亮。淬火台表面布满锈迹与斑痕,仿佛记录着无数铁器的诞生。大锤、手锤、铁钳、磨石散落四处,每一件工具都被磨得黝黑发亮,无声诉说着经年累月的敲打与淬炼。
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照出一位老铁匠的身影。他个头不高,却筋骨结实,粗壮的臂膀上青筋盘结,仿佛每一寸肌肉都经历过铁与火的锤炼。火光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跳动,将那些刀刻般的皱纹映照得愈发深邃。待铁块烧至通红,他眼疾手快地钳起,“啪”的一声甩上砧座,随即抡起铁锤,“趁热打铁”。
“叮——当——”一锤追着一锤,沉重的锤打声在逼仄的铺子里回声嘹亮。铁块在他疾风骤雨般的锻打下延展变形,炽热的赤红随着每次锤击褪成暗沉深红。最终,他钳起成型的铁器,猛地扎入淬火池。“嗤——”滚烫的金属与冷水撕咬纠缠,白烟暴起间,一汪幽蓝从铁器表面倏忽闪过——千锤百炼后,顽铁终成钢。
趁着歇息的空当,老铁匠用毛巾抹了把脸,然后乐呵呵地接受了我们的采访:“我叫熊国文,今年59岁。12岁时,我就跟着父亲熊道金学打铁,这一打就是47年。从我的曾祖父熊府成那辈算起,到我的祖父熊少河、父亲熊道金,再到我——我们熊家四代人守着这家铁匠铺,叮叮当当地打了一百多年的铁。咱家这铺子,称得上‘百年老字号’!”
熊国文常听长辈念叨家族往事——1914年夏,白羊镇遭遇百年大旱,河沟断流,土地龟裂,庄稼歉收。在“天旱三年,饿不死手艺人”老话的指引下,熊国文的曾祖父熊府成时年13岁,背着铺盖卷徒步四十余里到万州县城,拜一位姓李的铁匠为师。历经三载寒冬酷暑,至1917年夏秋之交,熊府成学成出师,挑着师傅赠予的工具回到白羊镇,在自家屋里生起了炉火。熊家铁匠铺,就这样世代延续了下来。
炉火不灭的匠人魂
“铁匠技艺的精髓往往不在书本上,而在师傅的言传身教之中。”熊国文说道,“从辨别铁料的成色,到掌握火候的微妙变化,再到锻造时的力道与节奏,这些技巧都需要师徒间口耳相授、手把手地指点。徒弟必须长期跟随师傅,观察他的动作,总结他的经验,聆听他的教导,才能真正领悟其中的门道……”
熊国文还告诉我们,传统铁匠铺采取“一师一徒”模式,学制通常为三年,规模较大的店铺可能多带一两名徒弟。
第一阶段(第一年):学徒主要从事拉风箱、搬运燃料等杂务,逐步接触基础锻打,熟悉火候与材料特性。
第二阶段(第二年):系统参与粗锻,使用重型“力锤”协助师傅完成毛坯成型,师傅则用精准的“成型锤”负责修正细节。
第三阶段(第三年):以观察精加工为主,徒弟要参与器物的最后成形,但核心工艺仍由师傅把控。
传统打铁技艺中凝结的实践经验,往往需要学徒在长期操作中领悟,最终形成肌肉记忆与直觉判断。例如“红打铁,白打钢”,意思是铁坯烧至暗红(约800℃)即可锻打,而钢就需要更高的白热状态(约1200℃),否则易裂。这不仅是对火候的判断,更隐含着“因材施力”的哲理。再如“冷铁难成器,慢工出细活”,意思是铁一旦冷却便失去塑性,强锤易碎,而精锻阶段则需要反复回火、轻敲慢修,体现“精雕细琢”的匠人精神。
铁匠学徒出师时,师傅一般会赠送以下礼物:一把师傅用过的旧锤或定制的新锤,象征“一锤定音”的出师资格;一把淬火用的火钳,寓意“拿捏分寸”的行业精髓;一口代表“衣食饭碗”的铁锅,既实用又隐喻“匠人永不挨饿”;一件师傅穿旧的打铁罩衣,既是信物也象征“遮风挡雨”的庇护延续;一句行话,如“不打凶器、不打伪器、不打亏心器”……徒弟要向师傅行跪拜礼,赠送谢师礼。而谢师礼离不开“三色”厚礼:鲜红猪肉(称为“谢师肉”)、陈年黄酒(称为“敬师酒”)、足尺蓝布(称为“恩师布”),表达“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敬意。
据熊国文回忆,其家族四代人(祖辈、父辈及自身)累计培养徒弟30余人。在铁匠行业兴盛时期,白羊镇内的铁匠铺多由熊家铁匠铺的徒弟开设,形成了以熊家技艺为核心的地域性行业网络……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来,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快马加鞭和机械化农具的大力普及,白羊镇铁匠铺从鼎盛时期的23家锐减至2000年仅存3家。至第四次全国经济普查(2018年)时,全镇仅剩熊国文经营的熊家铁匠铺延续传统手工锻造,主要承接农具修复和民俗铁艺定制。
“打铁这门手艺,承载着农耕文明的智慧,不能让它轻易失传。”熊国文建议,“将手工打铁纳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体系。这不仅是对传统技艺的抢救性保护,更是通过保护措施促进现代技术推陈出新,为工业化时代保存一份人类手工文明的原始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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