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余明芳
夏至是夏天第四个节气,“夏”是盛夏,“至”是极致,天会越来越热并达到“三伏天”“桑拿天”指数的峰值。“夏九”跟冬天的81天“数九”相呼应,“一九二九”不太热,“三九二十七,出门汗欲滴;四九三十六,浑身汗湿透;五九四十五,炎秋似老虎”,没有最热,只有更热。
夏至,早水稻扬花,5至7天之间,从上午9点到下午2点,每株单穗依次完成两到三百朵开花的使命。水稻花十分微小,外稃跟叶子同绿,花药白色,低调得不像花的样子。每朵稻花开1个小时,抓住时机全部开放方成为厚重的“谷吊子”(谷穗的别称),反之则成轻飘的秕谷。苞谷顶端的天花像倒立的绒毛扫帚,中间旁侧的棒子挂出瀑布般的粉嫩花丝,蝉开始唱“胡子挂起”,上午9至11点,下午1点到3点,风过时天花相互触碰,簌簌抖落淡黄花粉,花丝飘动柔顺的裙裾欢快承接。
稻花和苞谷花都分男女。一边拔节,一边授粉,一会儿需要阳光,一会儿少不得雨水。夏至破译了稻谷和苞谷古老神秘的心灵密码,派出太阳雨和霓虹助阵,风、自身和人都在关键节点牵线做媒。前一秒风和日丽,下一秒乌云聚集,在田埂两边摇穗授粉的两个人,一个迷蒙在晶莹雨帘与梦幻彩虹里,另一个惊讶在反差与矛盾的美感中。“大雨隔田坎”“道是无晴却有晴”,太阳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穿红衣的女子在田埂上跳芭蕾一样跑过去送斗笠,天却完全晴了,空气中充盈着泥土、青苗的清新气息,似乎连人的眼睛都洗得干干净净。
夏至,北回归线呼唤着太阳一路向北,离我们最高也最远。正午的北回归线,“立竿无影”,如果恰好你站在那儿,会不会想到影子陡然离你而去的原因,是替你向家的方向逃逸?“夏至至长”,旅行的太阳感应宇宙的指引,直射地面的位置逐渐一线线向南归来,白天由此一线线变短。那些旅行的故人和梦想,有没有捕捉到故乡的讯息,在零度的北回归线决然回返。家乡啊家乡,无论相见或不见,总在一线线靠近。北回归线,一道圆弧,出发、回归、循环,终点与忧伤。
“背时娃娃,死哪儿去了?”太阳雨的小河边,一堆堆灰蓝黑分不清颜色的细娃儿衣裳旁,母亲的怒吼像炸雷追踪,老汉的细竹条子像冰雹静候——癞克宝(蟾蜍)躲端午,躲一会儿是一会儿,黑鳅鱼样的细娃儿不敢上岸,面对面接受大人的“亲切交流”。“短命鬼”“收账的”,小时候,父母发起狠来,像吐枇杷籽儿一样丢给我们难听的称呼。取大名小名都很随意,飞的跑的田里长的都可以,麻雀子、狗娃子、木娃子、水娃子、香女子。与大自然分不清你我的孩子们,并不是独立的自己,而是儿孙、兄弟姐妹的群像。长辈总不会错,他们在顺从中对抗,林子一个人钻过,把苞谷胡子编成麻花辫,偷偷下河里呛过水后学会“狗刨式”凫澡,爬桐子树脑瓜摔出血口子悄悄抓一把灶膛草木灰遮住,吃马桑泡中毒被灌猪粪水催吐。
这些叛逆和偷乐都不要让爹妈知道,他们会真打和真骂。可是挨打受骂还受伤的娃子们皮实、健忘、快乐、自立、知恩,在险象环生中悄悄长大。童年的河弯曲而狭小,他们像小蝌蚪,游过水草的密室,以为自断尾巴上岸便可腾空跳跃,最终却回归稻田,为庆丰年合奏蛙声一片。
夜里,呦呦鹿鸣仿佛就在窗外。爸爸翻出油渣子样的老书照本宣科,“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描绘夏至到林间,不但能捡到菌子,要是运气好到家了,就能得到挂在树枝上的鹿角呢,泡酒是神仙来了也不肯上交的好药。妈粗着嗓门说,哪个不听话一个人钻林子,非把屁股打开花走不得路。那是多么有诱惑力的山林,橘红的枞树菌、锈绿的绿豆菌、金黄的刷把菌、灰色的喇叭菌;那该是何等的好运气,可惜了没有角的鹿会怎么样呢?爸爸并没有解释,在下一个夜里接着讲红毛野人吃小孩的故事。妈妈总是固执地限制与阻止,不准光肚皮睡在露天坝,流大汗后不能喝凉水。父严母不静,莫名的兴奋和压抑,夏至的夜,特别的夜。
直到长大离开家,皮糙肉厚的娃子们并没有等到妈妈“心肝宝贝我爱你”这些话,变得大大咧咧。也许,在他们不会说话、不能记事的时候,妈妈说过,还唱过自创的摇篮歌呢。生活如此沉重,娃娃本是负担和赠品,疼爱远远淡于责任,那些蜜一样的话,那时的爸妈,没有时间和条件说出口。
带着童年的缺陷,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获得对的机会、开口讲道理的能力,也惧怕起曾经撒野的山林、河流、道路。菌子长出来的时候,林子里的霸主是毒蛇、恶蜂、棕熊、野猪、蚂蟥;挥汗如雨的时候,山溪水易涨易落,前一秒温柔宁静,下一秒浊浪滔天,它们带走的人再也回不了家;山路、平路、大路,每一条路上都承载过跌伤的生命。所以啊,父母还有一个名字叫害怕,认为自己不打不骂,生活会奉上加倍的鞭打;“睁眼瞎”的他们不打不骂,捧不出知书达理的娃娃。虽然存在误解与隔阂,时光自然会慢慢解答。
夏至又至。夏至的夜,八十岁的老母轻声责怪六十岁的孩子,小时候的黄荆条子隔着单衣还是能打得出血,你傻呀不躲也不哭。孩子静静回答,“家鸡打得团团转”,父打子不羞,你现在看我错了,我还要给你找条子递到手上呢。有父母有家,挨点打,算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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