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军网-解放军报
老黄历中的“日记”
■刘贵阳
姜晨 绘今年清明后,哥哥打电话说想把老宅修修。自从父母走后,那座房子已经好些年没人住了。前不久刮大风,房顶的瓦被风吹走了几片,站在屋里都能看到亮光。老宅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它存放了许多儿时的记忆,屋檐下晾着母亲洗好的衣裳,堂屋里回响着父亲抽烟时的咳嗽声……如今一切都平静了,仿佛连风穿过门缝都格外小心,生怕惊扰了那段沉睡的时光。
清扫屋子时,哥哥在旧木箱里翻出一个蓝布包。我掀开布,是十几本厚厚的老黄历。封面已被磨得发白,四周有的已经缺损了。我一页页翻开,一股旧纸张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黄历每页上都记着当天的琐事,字迹清瘦而端正,那是父亲的笔迹。“四月初五,走亲戚,随礼二块八”“九月廿九,卖杉木一根,给儿买棉鞋一双”“十二月十七,卖冬笋八元,购鲫鱼两条”……这些平淡的文字里,没有一句抒情,却句句是生活的注脚。每一笔,都藏着父亲对家的守护、对儿女的牵挂。
翻着翻着,一条条关于我的文字格外醒目。“十月廿一,儿参军离家,太阳高照”“一月廿,收儿来信,新训受嘉奖”……我饶有兴趣地翻着,关于我的内容越来越多。原来,我参军后,父亲把老黄历当成了生活日记,既记录了他的生活,也记录了我的军旅成长点滴。
“腊月十四,擦窗扫地,儿休假回家。”看到这行字,我似乎看到父亲挥舞抹布打扫卫生、等待我回家的样子。他从不在信里说想我,但他期盼见我的心情是如此真切。
那是我当兵后的第一次探家,也是我考上军校后的第一个寒假。我提前写信告诉父亲放假的时间。经过3次火车转站、两次汽车换乘,我终于回到朝思暮想的老家。赶到村口时,天色已晚,抬头望去,能依稀看到老家熟悉的物貌,特别是村口那两棵标志性的枫树。
我朝着枫树的方向迈开大步,远远地看见一个火光亮点忽隐忽现。我认出来了,是父亲,那亮点是他吸的旱烟。父亲也认出我来了,急步向我奔跑过来,一边接过我的行李,一边说:“吃了饭刚出来。”我知道,父亲是在等我。
回到家,母亲说:“这几天,你爸估摸你会到,每天都到镇上去接你。今天刚从镇上回来,吃了口饭又跑出去等你了。”
第二天天未亮,我就听见竹篮吱呀的声响。隔着蒙霜的窗棂,我看到父亲在准备去镇上售卖的鸡蛋。家里的鸡蛋是父母攒下来的,就等我回家后拿到镇上卖了,买些我喜欢吃的菜回来。
那些天,父亲不时地往镇上跑,有时很早动身,挑着连夜分拣的蔬菜,踩着露水往镇上赶;有时下午才去,背着绯红的晚霞回家,就这样每天变着花样买我喜欢吃的菜。
有一天,父亲中午挑着柴火去了镇上,可傍晚时分还没回来。我有些着急,沿路去找父亲。大概走了一半路程,我听见了父亲的咳嗽声,快步向前迎去。父亲走路一瘸一拐,担子上挂着我喜欢吃的猪肝,随着他身体的晃动而左右摇摆。
原来,父亲挑柴火去镇集的路上,摔了一跤。我赶紧接过担子,搀扶着父亲往家走。从镇集到家的泥土乡道上,留下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腊月廿六,镇里送来儿立功喜报。”那年,我因工作表现突出,荣立二等功。喜报送到的当天,父亲请亲朋好友来家里吃饭庆祝。在饭桌上,父亲拿着我的立功喜报给亲友们看。第二天,他又到镇上将立功喜报封了膜,回来贴在老宅堂屋最显眼的位置。
送我当兵,一直是父亲的愿望。我有两个堂兄弟退伍后,一个到政府部门工作,另一个回村当了村支书。父亲感到部队锻炼培养人,希望我也能像他们一样,到部队历练成才。
我入伍后,父亲每次给我写信,最后都要附上一句:“家里一切都好,莫挂念。”
“腊月初六,儿调北京工作。”我刚调到北京那年,父亲胃癌已进入晚期。好几次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书,他都不让家人在电话里向我透露丁点消息。有一次,二姐打电话告诉我,父亲的身体不太好,有时间还是请假回来看看,别留遗憾。我接到电话立马请假回去了。父亲见到我很诧异,问为啥突然回来了,我就把二姐打电话的事如实说了。父亲听后,一个劲儿地责怪二姐,然后就取出老黄历查阅。
“你后天就回部队吧。”
“我请了10天假呢。”
“工作要紧,看我一眼就行。”
我从小最怕父亲生气,看他那不容辩驳的样子,只好买票返京。遗憾的是,那一次是我与父亲病逝前见的最后一面。
“夏至,北京下大雨,平安无事!”
“二月初四,孙女生日,长命富贵!”
……
我继续翻着,眼眶已被泪水填满。那些数字仿佛变成一个个画面:我看到父亲佝偻的身影挑着空篮子往家赶,雪地上的脚印渐渐被新雪覆盖,却始终朝着炊烟升起的方向延伸;我看见父亲站在两棵枫树下向远处眺望,被寒风冻成了一尊雕像;我听见窗外淅沥的雨声里又传出父亲的声音:好好工作,别惦记家里……
我合上老黄历,像是合上了一本只属于我与父亲的日记。那一页页泛黄的纸张,见证了父亲如何用微薄的力量,为我筑起风雨不侵的墙。我把老黄历装进行囊,我相信父亲一定在老黄历的墨迹里。我要带他去看生前日夜向往的天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