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冬

天黑沉了，雨来了。小颗的雨水，点点落到屋顶、瓦片，很快就被干燥的屋面吸走了，但是落到滴水兽上，就不一样了，它一滴一滴地溅落在瓷面上，就仿佛在一下一下地点醒滴水兽：“喂，小兽们呀，该醒醒了，雨来了。”

这不，从滴水兽的口中，一条水线慢慢流出，白色的、细细的，在黑沉沉的天幕的衬托下，显得明亮。而后，雨越来越急。只消数分钟，从滴水兽口中流出的水就变得粗长。流水的声音轰隆隆。这时候，在屋檐那里，一只只金鱼滴水兽，就仿佛活了过来，在雨幕中游动——要是能够回到童年，我愿意再次仰望，望着那金鱼滴水兽，看它水流如注，听它水声喧哗。

闽南的滴水兽可不是只有金鱼这种形态——虽然因为色彩、图案的不同，金鱼滴水兽也会有千姿百态——每次遇到下雨，狮子滴水兽、老虎滴水兽、大象滴水兽、麒麟滴水兽、灵猴滴水兽，也都要一齐活跃起来。这时候，你会看到一个“雨中动物园”，灰塑的、剪瓷雕的、琉璃的、陶瓷的，甚至热闹。

在闽南，每种动物滴水兽有各自特有的寓意：金鱼，年年有余；狮子，迎福纳祥；麒麟，喜送麟儿；老虎，英勇无畏；大象，万象更新；灵猴，封侯将相……主人家的心思都在滴水兽身上呢。

有时候会想，这么优美的精灵，是谁把它们带到了闽南这块土地上？上了年纪的老人会这么说——

以前世事混乱的时候，闽南人背井离乡，一波一波的人“下南洋”，赚钱、讨生活，辛苦之至。但是，闽南人素来极重乡情，即使在外国他乡，也会念记故土。于是，很多人有点钱财后，都会回家修建家宅“番仔楼”。一些独特的南洋建筑元素，这时候就被移植过来了，其中便有“滴水兽”。

听了，就让人觉得慷慨激昂。这一只只滴水兽，历经了大洋大海、万里途程，才来到闽南大地上。这里成了它们的栖息地。它们吞吐这里的雨水，仿佛就像那些南洋客回到了故乡，大口大口地呼吸故土的空气。

几乎忘了交代一件重要的事。起初，滴水兽是用来镇宅辟邪的。它们守在屋檐的四方，保家护宅，令人安心。有时候，不由得遐思，这四方的屋檐不正像人们的心吗？因为有滴水兽的镇守，回到故土的番客们，便获得了心灵的平静。

曾经滴水兽在闽南大地多有所见，但是现在也渐渐地少了些，只有在一些古旧有味的地方，像是泉州市的下林巷、裴巷，才能见着。这些地方，仿佛成了它们最后的避难所。很多以前常见的闽南大厝，历经几十年的岁月都还在，却在短短数十日，甚至数日的机器的一挖一掘中倾覆为瓦砾。连同厝上的滴水兽，再也很难望到，似乎它们被赶入了历史的草丛中。

然而，滴水兽又是时刻会被“复活”的。前一阵子才知道，滴水兽如今被做成了冰箱贴，很流行。它们从房檐屋角，进入了普通人家的日用之中。看得到，摸得着，总比孤单地占据在够不着的屋檐上要好得多。而且，它们也不再只是作为排水的工具，更多地已经转化成为一种审美。滴水兽作为美的符号，继续站立在闽南人的精神领域里。

遐思至此，我有些恍然：对闽南人来说，故乡就是滴水兽，记忆就是滴水兽，心灵的寄托就是滴水兽。“一曲落雨声，伴我到儿时，它就站在屋顶上看着我们长大。”滴水兽是在这里生根了的，在这里呵护我们成长的——这里，指的是土地，更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