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团结报

　　□ 张昭炜

　　《人谱》是明代大儒刘宗周的重要著作，为学者提供成人的理论、实现方法与证成典范，其内容主要包括六个条目：凛闲居以体独、卜动念以知几、谨威仪以定命、敦大伦以凝道、备百行以考旋、迁善改过以作圣。鉴于刘宗周的学问、气节及从祀孔庙等原因，在明亡之后，《人谱》仍在清代与民国广为刊刻，影响社会伦理道德。

　　民国初期，教育事业待兴，小学教育经历着从传统私塾到现代学校教育的急剧转变，在西学思想已经深刻影响中国的情况下，教育部依然坚守德育的传统文化本位，这使得《人谱》继续发挥作用。1914年，教育部审定《新制单级初等小学修身教授书》，作为初等小学校四学年教员合用，由上海中华书局印行，“各书悉遵教育部新章编纂，为民国第一完善适用之本。”“各书宗旨均合部令，尤重国民智识及人格。”教材选录有《人谱》相关内容，并结合教学规范，创造性转化，包括课文、教授、应用、实践要项、备考等方面，“教材分量均按新章支配，由浅入深，循序渐进。”教材既保留了《人谱》的明代儒学修身传统，又满足民国德育新需要，具体表现为以下五点：

　　《人谱》与小学德育实践

　　寻找《人谱》成人之学与小学德育结合点，并将《人谱》转化为亲近小学生活的德育实践。《人谱》是成人之书，追求成就道德典范；小学德育是为了培养品德优秀的小学生，《人谱》与小学德育教材具有一致的追求与理念，其差异只是教育阶段。例如，《人谱类记》（从属于《人谱》，是《人谱》的事例说明）选录杨椿兄弟之事，记长幼有序：“北魏杨椿、杨津兄弟义让，相事有如父子，旦则聚于厅堂，终日相对，未尝入内。椿年老，他处醉归，津扶持还室。仍假寐阁前，承候安否。椿不命坐。津不敢坐。椿每近出，或日斜不至，津不先饭。椿还，然后共食。初，津为肆州，椿在京，每四时佳味，辄因使次附之。若或未寄，不先入口。男女百口同爨，庭无间言。”

　　教材将长幼有序的主题改为友爱，列入乙编第九课，删节为：“杨椿与其弟津，日必聚于厅堂，偶有美味，必共尝之。”老师教授友爱，结合小学生日常生活场景：“为兄者，尤当爱弟。弟年幼于己，诸事皆未谙悉，故为兄者应以为表率。”其实践要项为：“每得食物，当与兄弟姊妹分尝之。有玩物，亦宜与兄弟姊妹共玩之。出门行路，当让兄先行，而己随其后。年幼弟妹，为兄者当处处保护扶掖之。弟妹有不是处，兄当教之。兄弟相离，当时时修书问候。同宗姊妹兄弟，宜一律友爱。亲旧有贫苦者，宜竭力之恤之。”上述实践要项密切关联小学生的日常生活，并且大多数小学生都亲身经历过。教材以杨椿兄弟树立道德典范，以便小学生仿效，用于处理兄弟姊妹的家庭伦理关系，乃至将家庭伦理延伸到社会，帮助贫苦者。

　　《人谱》与伦理规范养成

　　教材将《人谱》隐微高深的学问转化成适合小学生的浅显具体的伦理规范。《人谱》关于修身是按照由微到显的次序，由内到外的层层递进顺序。小学生修身是学校的初级教育，须遵循基本的伦理规范。《人谱》第一目“凛闲居以体独”基于刘宗周的慎独思想，“自昔孔门相传心法，一则曰慎独，再则曰慎独。”《人谱类记》选赵轨事，列入《体独篇》：“赵轨少有行简，东邻有桑椹落其家，轨遣人悉拾还其主，诫诸子曰：‘机杼之物，不愿侵人。’后为齐州别驾，征入朝，在道夜行，其左右马逸入田中，践踏人禾。驻马待明，访禾主，酬直而去。”

　　教材将赵轨之事的主题改为正直，列入甲编第三十二课德目，课文删节为：“赵轨乘马夜行，其从人之马逸入田中，践踏人禾。驻马待旦，访禾主，酬以钱。”教授内容为：“诸生须知凡正直之人，不欲使己损人，亦不求人利己，此等人之学问，非寻常所能比拟。”具体应用为：“盖其所以为正直者，即因其昏夜之间，不肯为欺人之事也。”“然则诸生苟欲为正直之人，则平时切勿欺人之事，以求无愧于心，无负于人焉，斯可耳。”由此将慎独的心法转化成为人正直，将《人谱》君子闲居的戒慎转化成普通人在昏夜之间不做亏心事，从而有利于小学生理解与应用。

　　《人谱类记》选许衡事，“许鲁斋尝暑中过河南，渴甚，道有梨，众争取啖之。鲁斋独危坐树下，不顾。或问之，曰：‘非其有而取之，不可也。’或曰：‘世乱，梨无主。’曰：‘梨无主，吾心独无主乎？’”教材将主题转化为“不妄取”，课文为：“许衡尝行路。路旁有梨，人争取啖之。衡语人曰：‘梨非吾有，不可取也。’”又如《人谱类记》“谨威仪以定命”载胡瑗教导徐积“头容要直”、王阳明改正戏谑之过，教材将上述两事分别转化成甲编第四课德目“从师训”与乙编第二十三课德目“改过”。

　　防范贪腐

　　教材将《人谱》的成人落实为树立小学生正确人生观、价值观，并将防范贪腐的理念贯彻到小学德育。《人谱类记》“备百行以考旋”载程颐事，“吕汲公以百缣遗伊川先生，伊川辞之。时族兄子在旁，谓伊川曰：‘勿为已甚，姑受之。’伊川曰：‘公之所以遗颐者，以颐贫也。公为宰相，能进天下之贤，随材而任之，则天下受其赐也。何独颐贫也，天下贫者亦众矣，公帛固多，恐公不能周也。’”

　　教材将主题改为守正，列入甲编第三十二课德目，课文为：“吕大防以百缣遗程颐，颐辞之。或问其故，颐曰：‘吕公之所以遗颐者，以颐贫也。然吕公为宰相，能进天下之贤，随才而任之，则天下受其赐。天下贫者亦众矣，公帛固多，恐公不能周也。’”此可见古人守正不阿矣。其实践要领为：“他人赠送品物，当酌量情形，以定辞受。交友不必以财物相尚。赠送物品，当视交情厚薄，以定轻重，勿可滥赠滥受。”如果在小学阶段没有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对于徇欲贪得缺乏羞耻感，这容易导致在青年乃至成年时走上贪腐之路，由此也可以看出小学德育对贪腐防微杜渐的重要意义。

　　《人谱类记》“卜动念以知几”载程颐为门人言“吾深以忘生徇欲为耻”，教材将其列入甲编第十二课，德目主题改为“卫生”，教授内容有：“诸生观其对门人之言，深以忘生徇欲为耻，是即其卫生之要诀。诸生亦知忘生徇欲云者，其于卫生之道，所包者广。举其切近者言之，即如吾人纵口腹之欲，酒食争逐，而消化不良，肠胃受伤，毫无顾忌，贪安逸之乐，迟睡晏起，而精神衰败，筋骨废弛，不暇预防，是殆忘其生命之重，以逞一时之欲望也。人若是，大有害于卫生，故程颐深耻之。愿诸生亦深耻之。”

　　注重场景化教学

　　教材图文并茂，注重场景化教学，师生互动，对于教学中可能出现的场景进行了设计与预演；课程设计系统缜密，有利于规范性教学；引导学生学习道德典范，强调应用、实践、习问，促成德育内容转化成行动。以甲编第三册第一课“苦学”为例，包括以下内容：一、课文。“范文正少时，读书僧舍。每日不再举火，断虀划粥，勤读不辍，终成大儒。”二、预备。相当于正式授课前的引入性提问，“入学何事？入学读书，必如何而后可？”三、目的指示。相当于这一节课追求的教学目标，“本课为汝等言古人苦学之事。”注意事项：“先书‘入学’二字于黑板，以示一二年生；继书‘苦学’二字于黑板，以示三四年生。”四、教授。教授的内容，尤为详尽，摘录如下：“诸生亦知父母之心何以喜悦乎？……盖非仅喜诸生之入学也。实期望诸生平日在校，能勤苦好学，道德日进，知识日增，将来成为有用之人耳。昔宋时有范仲淹者，其少时勤苦好学，迥异常儿。试观图中一人，即范仲淹少时苦学之状也。试为诸生举其事以告之。”五、应用。将这一课的德目应用于学生的生活场景，从而贯彻到学行合一。摘录如下：“诸生试反躬自问，能如范仲淹少时否乎？……诸生此时有父母供养之，有学校教育之，其境遇较胜于范仲淹少时者多矣。然境遇既较胜于范仲淹，若读书不如范仲淹，将来何以成为有用之人？不几辜负此优胜之境遇乎？愿诸生的古人，知所愧励。”六、实践要项。如“入学宜早，不可怠惰。又宜日日入学，不可间断”。注意事项：“凡实践之项，应就当时情形，整理而训练之。不可仅据为训辞，同于抽象之指示，教者须斟酌运用。”七、习问。“范仲淹少时境域如何？何以能成大儒？”“诸生既入学，必如何而后可？”有此参考，教师便能够做到德育课程的规范化、标准化，从而有利于小学德育在全国大范围推广。

　　社会德育与小学教育相呼应

　　小学德育是社会德育的缩影，《人谱》能够转化到小学德育教材，还受益于传统文化对社会德育的重视。梁启超的《德育鉴》在社会上颇有影响，包括立志、存养、省克、应用等六目，选录先儒德育名言，收录有刘宗周辨析妄、欺、伪之论，这与《人谱类记》的模式类似，适合青年或成年人德育，这可视作小学德育教材的升级版。《德育鉴》选编语录多出自宋明儒者，《节本明儒学案》与之相配。《节本明儒学案》源于黄宗羲创作的《明儒学案》，《明儒学案》以刘宗周《师说》为总纲，因此，《人谱》《德育鉴》《节本明儒学案》同源，三者从不同层次发挥德育作用，共同塑造重视德育的社会风尚，这也影响到小学德育教材的编纂与教学。

　　当时的教育名家、知名学者推崇刘宗周的学问与人格，如蔡元培受业于同县王懋修，蔡元培《我青年时代的读书生活》记述王懋修“最佩服的是刘蕺山（刘宗周）先生”，蔡元培任民国教育部部长，这亦影响到《人谱》转化；又如蔡元培校订《基本教科书国文教本》第六册收录了宋荦《刘蕺山先生像赞》“人各有死，鸿毛泰山。闻先生风，懦立顽廉。有冠不南，有笏可击。蕺山一抔，首阳争烈”。王国维题刘宗周遗照：“封事万言多慷慨，过江一死转从容。大千劫去留《人谱》，三百年来拜鬼雄”。这亦有助于《人谱》的推广以及在小学德育的创造性转化。

　　总之，以上经验具体而系统，实践性强，有助于我们思考当代小学德育，乃至青年成人教育，亦有助于我们思考借鉴吸收明代与民国成人修身德育的经验，结合时代特点及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继续发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小学德育中的作用。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