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天津日报

　　《夜航船》诞生于三百多年前的江南烟雨中，却在时光长河里漂流成了一个传奇。作者张岱，是晚明那个风雨飘摇时代里最清醒的梦者。他总说自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却在国破家亡后，于竹床瓦灶间编织起这个“博物志”之梦。

　　■ 版本流转中的纸墨舟痕

　　《夜航船》的故事，要从一个关于“伸脚”的幽默说起。僧人在夜航船上考问士子，当听到“尧舜是一人”的谬误时，含笑舒展了蜷缩的双脚——这个带着文人自嘲的段子成了张岱著书的初心。他在《自为墓志铭》里历数《石匮书》《陶庵梦忆》等著作，却独独未提这部晚年心血之作，直到其孙张礼的回忆里，古代百科全书《夜航船》才从历史迷雾中浮现。

　　从《北堂书钞》到《永乐大典》，历代学者都在尝试将文明的碎片缀成整幅锦缎。张岱的祖父曾以《韵山》挑战字韵分类的极限，抄写得“烟煤残楮厚如砖块”；而张岱自己，早年的《博物志补》毁于兵火，最终在七十岁后另辟蹊径，以事类为经，以考据为纬，织就了这部“类书与博物志的合集”。

　　三百多年前，《夜航船》以抄本的形态在文人案头辗转，此后便沉寂在时光之中。直到1987年，浙江古籍出版社以天一阁博物院收藏的观术斋抄本为底本，使《夜航船》以铅字版面貌与读者见了面。当年的版本是32开的单色平装本，带着学者的严谨，却少了些亲近大众的烟火气。

　　2017年的一天，出版社的某位编辑在天一阁博物院发现了乾隆年间的抄本，这部“文字更精、年代更早”的版本，竟藏着被遗漏的篇章。那些“来源不明”的文字，原是观术斋抄本的疏忽，为了让《夜航船》全貌完美呈现，学者们对着两种抄本“细校异同，如辨淄渑”，于是有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一版《夜航船》。

　　书的封面选用仇英《赤壁图卷》，远山如黛，孤舟泛月，恰合“夜航”之境；内封的星辰斗宿图案，让读者一翻开书便坠入浩瀚星河。书中百幅古画与文字相映成趣：观“五星聚奎”时，有宋人的《星宿图卷》佐证；读“洛神赋”典故时，可见顾恺之笔下的凌波微步。“原汁原味”的《夜航船》，让你直接进入张岱的“百科全书”。

　　■ 晚明文人寻找精神渡口

　　张岱的成长，自带晚明士大夫的传奇色彩。他出身簪缨世家，高祖张元忭是隆庆年间状元，祖父张汝霖“至老手不释卷”，在书房里抄写《韵山》时，“头眼入于纸笔，潦草作书生家蝇头细字”，堆起的稿本“厚如砖块者三百余本”。这种浸润在书香里的童年，让他早早便立下“博闻洽记”的志向。青年时代的他，曾在《和陶集》诗序中写道：“博闻洽记，余慕吾家茂先”，于是效仿西晋张华，作《博物志补》十卷，可惜这部书后来毁于兵火，只在《快园道古》中留下“得四十余卷，失于兵火”的叹息。

　　纨绔的外衣下，藏着的是一颗不羁的灵魂。他学骑马、习剑术，曾在泰山之巅看日出，于普陀岛上观潮生；他爱戏曲，自家蓄养的“家班”能演《西厢记》《牡丹亭》，每逢演出，“倾城阖户，夹道焚香”；他嗜茶成癖，在《陶庵梦忆》中详细记录“兰雪茶”的制法，甚至为品茶不远千里去惠山汲泉。这种对生活极致的热爱，让他的文字始终带着鲜活的烟火气，即便在编纂《夜航船》这样的类书时，也忍不住将个人见闻融入其中——如“西湖香市”的繁华、“虎丘中秋夜”的热闹，都成了书中“岁时部”“风俗部”的生动注脚。

　　■ 乱世遗民的文化坚守

　　清军入关那年，张岱四十七岁。他眼看着“素车白马，犹卷三河”的山河破碎，亲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腥风血雨，从此披发入山，隐居剡溪。曾经“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的贵公子，如今“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却在茅屋里架起书桌，开始了《夜航船》的编纂。

　　这部书的诞生，是乱世中一场静默的文化抵抗。张岱在序言中说：“今余幸得传其糟粕，聊且记取，以俟后之君子。”表面自谦为“糟粕”，实则是要为中华文明保存火种。书中“伦类部”里“君臣父子”的章句，暗藏着对故国的眷恋；“忠义部”里方孝孺、于谦的事迹，是对气节的无声礼赞；即便在“天文部”“器用部”里，那些关于浑天仪、指南车的记载，也仿佛在诉说：文明的火种，绝不会因战乱而熄灭。

　　张岱的洒脱，在困厄中更见风骨。他写《自为墓志铭》，直言“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却又笔锋一转：“劳碌半生，皆成梦幻”。这种对过往的坦诚解剖，没有丝毫矫饰，恰如他在《夜航船》中对待知识的态度，不回避“伸脚”的尴尬，只追求“博物”的本真。他曾在西湖边筑“快园”，取“客来快我”之意，即便落魄至此，仍不失文人的风趣；他编纂《夜航船》时，刻意收录“米颠拜石”“陶渊明种秫”等轶事，让严肃的类书里透着不羁的灵魂。

　　■ 书中宇宙人间星汉灿烂

　　翻开《夜航船》，仿佛推开了古代中国的星象阁。在“天文部”里，二十八宿如镶嵌在天幕的宝石：东方苍龙七宿从角木蛟到箕水豹，南方朱雀七宿从井木犴到轸水蚓，每一颗星都牵着一段传说，藏着一处州郡。“分野”条下，“角、亢、氐：郑，兖州”的短短数字，竟将星辰与古国、地理层层勾连，让人恍然看见古人“仰观天文，俯察地理”的宇宙观。

　　日月在这里化作会呼吸的精灵。太阳是“金乌”，是“黄绵袄子”，是“鲁阳公援戈回日”的时光之舟；月亮是“蟾蜍”栖居的玉宫，是“吴刚伐桂”的永恒剧场，是“徐稚眼中有瞳子”的哲学隐喻。当读到“白虹贯日”的荆轲、“田父献曝”的宋人，你会发现，天文不再是冰冷的星图，而是中国人用想象与情感焐热的神话宇宙。

　　书中的人间烟火同样璀璨。“伦类部”里，君臣父子的纲常与“二天”刺史的刚正并存——后汉苏章为冀州刺史，面对老友贪腐，直言“今日与故人饮，私恩也；明日冀州按事，公法也”，遂正其罪，此等公私分明的气节，至今令人肃然；“选举部”里，科举的庄严与“金殿传胪”的荣耀交织；即便是“四灵部”的龙虎龟凤，也沾着世俗的烟火气——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凤凰“非梧桐不栖”的高傲，都成了民间智慧的注脚。张岱曾说“世间真文字、大文字，无过于此”。

　　书中有“五行纳音”的韵律之美，“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炉中火”，十二地支与五行的对应如诗如歌，暗藏古人对宇宙秩序的认知；有“八风六气”的物候智慧，“立春条风（赦小过，出稽留），春分明庶风（正封疆，修田畴）”，将节气与治世哲学相连，透着农耕文明的生存智慧；有“岁星主丰稔”的生态观，处处透着古人对世界的温柔凝视。

　　当我们在《夜航船》中读到“张岱字宗子，号陶庵，少为纨绔，中年遭乱，著书以自娱”的自评，看到的不仅是一个文人的生平，更是一个时代的侧影。张岱的前半生，是晚明繁华的缩影；后半生，则是文明存续的见证。他在《夜航船》里写“杞人忧天”，何尝不是在写自己对文明的忧心？他记录“鲁阳公援戈回日”，又何尝不是在隐喻对故国的眷恋？

　　书中“四灵部”里的“龙生九子”，各有癖好：囚牛喜音乐，睚眦好杀，嘲风好险……这哪里是在写神兽，分明是张岱对世间万象的幽默解构；“器用部”里“司南”的记载，“其柢指南”的细节，又暗含着他对文化方向的坚守。正如他在《琅嬛文集》中所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他的“癖”与“痴”，都化作了书中的字字句句，让后人得以触摸到一个真实的晚明文人，他既耽于风月，又忠于文明；既醉心烟火，又心怀星辰。

　　■ 在困境中也要自得其乐

　　在《夜航船》“文学部”里，藏着张岱的文学密码。他爱引用苏轼“八面受敌”读书法，强调“博观而约取”；他推崇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将其故事收录于“隐逸部”；他自己的文字，则如“雪夜访戴”的王子猷，兴之所至，随性而为。这种文学上的洒脱，在《陶庵梦忆》中化作“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雪景，在《夜航船》里则凝成“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庄重。

　　生活中的张岱，更是将洒脱演绎到极致。他曾在《西湖七月半》中，用调侃的笔触描写五类赏月人，最后独爱“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的率性；他养过一只名为“乌将军”的斗鸡，为其撰写《斗鸡文》，字里行间尽是顽童般的狡黠；甚至在编纂《夜航船》时，他还不忘记录“茶圣”陆羽的轶事，顺便夹带私货——“岱与何紫翔、陈洪绶辈，常于雪水烹茶，笑谈竟日”。

　　《夜航船》中的典故，也在时光里长出了新的根系。“杞人忧天”不再是简单的贬义词，《列子》中那个担忧天坠的杞人，恰是人类探索未知的精神原型；“鲁戈回日”的神话，在科技时代化作对“慢生活”的向往，鲁阳公与韩构难，战酣日暮，援戈挥之，日返三舍，这份对时光的浪漫抵抗，至今仍能触动人心；甚至“蜀犬吠日”的调侃，“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群犬吠之”，都能引发对地域文化差异的现代思考。张岱未曾想到，他在乱世中编纂的“应急知识手册”还能被今人看到。

　　更动人的，是书中的文人精神。张岱写“焚膏继晷，穷年累月”的编纂过程，写“笔冢如山，只堪覆瓿”的自嘲，始终透着对知识的虔诚。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固执，恰如夜航船上的灯火，在历史的迷雾中明明灭灭，却从未熄灭。当我们在书中读到“张茂先作《博物志》十卷，未免有寒俭之叹”，能看见文人对文明传承的自觉；而“今此书再加三十年，亦不能成”的感慨，又藏着多少对文化存续的忧思。

　　你能在“岁时部”里遇见清明的柳烟、端午的菖蒲，在“器用部”中看见司南的刻度、浑天仪的弧线，在“文学部”读到“推敲”的典故、“红叶题诗”的浪漫。而张岱本人，也在书中留下了最真实的自画像。他是“好精舍，好美婢”的纨绔子弟，也是“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的遗民；他写“劳碌半生，皆成梦幻”的苍凉，却在书页间种下“不可与俗人道也”的倔强。这种矛盾与复杂，恰如夜航船本身——既载着入世的烟火，又驶向出世的星空。

　　在“天文部”“星”篇中，张岱写道：“晨星，谓故人寥落，如早晨之星，甚稀少也。”如今读来，竟成谶语。那个在夜航船上与僧人辩难的士子，那个在西湖雪夜独往湖心亭看雪的痴人，那个在茅屋里编纂《夜航船》的遗民，都已化作历史星空中的晨星。

　　张岱的一生，是“繁华靡丽，过眼皆空”的幻灭，也是“冰雪聪明，终成孤诣”的坚守。他在《夜航船》里种下的，不仅是知识的种子，更是一种生活态度。即便身处长夜，也要做自己的星辰；即便繁华落尽，也要在文字里活得热气腾腾。当我们在书中遇见“张岱夜航船中听雪”的剪影，看到《陶庵梦忆》的残卷，触摸到《夜航船》的纸页，你能感受到他的可爱，他永远年轻，永远对世界充满好奇，永远在文明的长河里溯流而上。

　　三百多年前的夜航船早已消逝，但张岱却从未远离。他教会我们：真正的洒脱，不是逃避世界，而是历经沧桑后仍热爱万物；真正的博学，不是炫耀知识，而是用智慧照亮生命。《夜航船》里张岱坐在船头，手持灯盏。他或许不知道，自己在乱世中编织的这部“博物志”，竟成了文明长河中永不沉没的舟筏。当我轻轻翻开“天文部”，目光掠过“九天”的方位，停在“天裂阳不足，地动阴有余”的古老谶语上。忽然明白，张岱为何要在暮年写下这部书——当山河破碎，当文明蒙尘，总需要有人站出来，在夜航船上点亮一盏灯，告诉后来者：我们从何处来，又该向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