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建民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2年出版
冯至先生是著名的诗人、学者、翻译家。1951年,他在《新观察》杂志连载《杜甫传》,向新中国的读者全面介绍伟大的诗人杜甫的一生。1952年,连载的文章结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20世纪的诗人研究8世纪的诗人一生生活和创作的艰难历程,自会将诗心比诗心,更能体会杜甫创作时的微妙心理和时代背景。何况,新中国的人民刚刚从战争年代进入和平建设年代,杜甫一生在战乱中漂泊的经历和诗篇,最容易打动读者。
《杜甫传》前记里写道:“作者写这部传记,力求每句话都有它的根据,不违背历史。由于史料的缺乏,空白的地方只好任它空白,不敢用个人的想象加以渲染。”杜甫的诗是现实主义的伟大作品,大部分诗是纪实的,其代表作《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广为人传颂的“三吏三别”,真实生动地描写安史之乱前夕及安史之乱后的社会实景图,对广大人民的苦难表示深深的悲悯和愤怒。按陈寅恪先生“以诗证史”的方法论,杜甫的诗是纪实的诗史,“这些诗的真实性远超过当时其他的史籍”(《杜甫传·夔府孤城》)。按说,诗人为诗人立传,最容易激发无限的想象,在传主的生活轨迹和作品内涵外延上大做文章,美其名曰“创作”。《杜甫传》可贵可信的,就是前记里作者给自己立下的原则,要在不长的篇幅里,按史学的要求,以文学的笔法,跟随诗人一生走过的道路,真实展现唐代开元、天宝年以后社会的广阔画卷,让诗人在历史的时空徐徐显露自己的真面目,而不是“塑造”一个作者臆想的8世纪诗人。
史料的欠缺,求真务实的原则会限制作者的诗笔吗?不会。撰写这部《杜甫传》时,冯至先生才四十多岁,刚刚踏入新中国的门槛,呼吸开国之初的蓬勃朝气。他对杜甫诗篇“人民性”的强调,不是依据外来的政治口号,而是源于杜甫数十年的创作实践。他对杜甫的评价是诗人和学者的良心使然,绝不是贴标签、赶时髦。抗战时,他在西南联大任教,“漂泊西南天地间”,亲身经历过杜甫在战乱时的经历,更能体会传主的心情和作品特色。抗战胜利后,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那种欢欣鼓舞、一气呵成的杰作,当然也代表了他彼时的心情。这部传记的语言,朴实、温润,绝不枯燥,有些段落是迷人的美文。“现在他亲自到了秦州,听到的,时而是川原将要昏黑时的一片鼓角,时而是薄暮中的一声羌笛,时而在雨晴后从戍楼上又发出嘹亮的胡笳;看到的是降虏千帐,胡人跳着白题斜舞,在黄云白水间羌妇笑语,胡儿行歌。并且羽书往还,络绎不绝,今天在城东楼上望见出使吐蕃的驿使,明天又送人行军,去抵抗吐蕃。”(《杜甫传·陇右的边警与艰险的山川》)这些诗一样的句子,是为传记的白描设色的。
杜甫生于河南巩县的瑶湾,7岁时就学诗,因为他的祖父杜审言是初唐诗人,杜甫曾自豪地说“诗是吾家事”。至今,传说杜甫出生的那几孔土窑洞还在,当地开发成旅游景点,邀请海内外著名诗人助力呐喊,但游人远不如成都草堂多。冯至先生说:“他在草堂的居留还不满四年,但他却使这一片地方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块圣地。”岂止文学史上的圣地!草堂更是成都旅游产业支柱中的一柱,是国内外游客必看的著名景点。
作为普通读者,我从《杜甫传》知道,诗人在长安十年谋求官职期间,为了生活,还在山上采药卖药。杜甫当年考进士,不是在长安,而是在洛阳,因为开元二十一年(733年)秋天长安雨水成涝,唐玄宗迁到东京(今洛阳),公元735年的考试只得在洛阳举行。杜甫考试的这一年,考生3000人,录取名额仅仅27名,杜甫落第了。这次落第并没对他产生多大打击,因为他才24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大志还在。杜甫和李白这两位伟大的诗人相识相知,也是在洛阳。唐代诗歌天空极耀眼的两颗明星相遇时,杜甫33岁,李白44岁,但给我的奇异感觉是,杜甫一出生就老成,李白一生都是青年。
有一年的秋天,我来到杜甫生命的终点,在湘江边的乔口镇上看见杜甫的一块诗碑,是当地为纪念这位伟大的诗人而立的,诗的内容就是《入乔口》。生命的最后一年,杜甫生活在船上,死在船上,“漠漠旧京远,迟迟归路赊”。他到死都没有回到中原。
(作者曾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