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今天我们生产队打电影。”

我是六十年代生人，七十年代在湖北农村长大。我们家乡的方言里，“打”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动词。比方，“打”电影——在生产队的禾场上，竖起两根大木柱，“打”开一块大幕布，“打”开拷贝盒，play电影。

“今天我们生产队打电影。”我兴冲冲喜滋滋自告奋勇跑到前村后庄把消息告诉亲戚们请他们来看电影，回到家后哪有心思吃晚饭，瓮声瓮气火急火燎搬一条很长的板凳来露天电影场占位子。

五队的汉成七队的火林们早就到了。争执，妥协，和好，各自在自己板凳划下的势力范围内，嬉皮笑脸或者死乞白赖地开始等待。

放映员赖子哥在生产队干部的簇拥下走来了。夜色正好，机械师傅卖力地发动发电机，民兵连长殷勤地递上拷贝盒，赖子哥的巧手一按，银幕上出现人影——

“《南征北战》，打仗的……”电影场里的大人小孩立马沸腾。“这个是好人。”汉成说。“那个是坏人。”火林说。《南征北战》我们看了好多遍，以前是黑白的，后来是彩色的，我们都记住了高营长、张军长……

我们最喜欢看打仗的电影。《地雷战》《地道战》，生产队“打”完这两部电影后，我们要兴奋地谈论好多天。汉成、火林，玩打仗厉害，但说到电影情节，我记得比他们清楚。

当汉成把《地雷战》里的“赵家庄”说成《地道战》里的“高家庄”，火林把《地雷战》里的“鬼子龟田”说成《地道战》里的“鬼子山田”时，文弱的我，会静静地跟他们讲清楚这两部电影的不同情节。

“这两个电影里还有不同的歌呢。”我不无得意地说。《地雷战》里的歌是：“民兵都是英雄汉，不怕艰苦不怕难，打日本，保家乡，地雷是咱好伙伴……”汉成、火林没感觉；《地道战》里的歌是：“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太阳照得人身暖哎，毛主席思想的光辉照得咱心里亮，照得咱心里亮……”汉成、火林有了反应，我们一起哼唱：“主席的思想传四方，革命的人民有了主张，男女老少齐参战哎，人民战争就是那无敌的力量，是那无敌的力量……”

汉成，火林，我，都在生产队小学上学，同班。他俩好动一些，一般是老师在上面讲课他们在下面做小动作。这天，下雨，学校操场一片泥泞，原定的体育课改为音乐课，四肢发达五音不一定发达的体育老师教我们唱歌。躲在课桌下，汉成模仿电影《小兵张嘎》里吃西瓜不给钱的胖翻译官，敲着火林的头说：老子在城里下馆子从来不给钱；火林学电影《鸡毛信》里把信藏在羊尾巴下面的海娃，将一张纸塞进汉成的脖子里……我坐得板板正正跟着体育老师唱《歌唱二小放牛郎》：“牛儿还在山坡上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我听话一些，学习成绩也好一些，被选进了学校文艺宣传队。六一儿童节，各生产队小学到公社举行文艺汇演，我胸戴红领巾，手持红缨枪，与其他几位同学一起表演了歌舞《东风吹战鼓擂》：“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历史规律不可抗拒，美帝国主义必定灭亡，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

邻村林场小学的节目是歌舞《远飞的大雁》：“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啊，翻身的农奴想念恩人毛主席……”我们小学的节目是体育老师编排的，很有力——歌声铿锵有力，动作强劲有力，小演员们的红缨枪叮叮咣咣彼此间的配合莽莽撞撞……是不是太有力了一点？看了林场小学女娃们的表演，她们的歌声，她们的舞蹈，觉得好好听、好好看！尤其是看到跳舞的人中，有小云，越发觉得她们的节目美！

天热了，农活要忙了，生产队里开大会，为马上要开始的抢收早稻抢种晚稻的“双抢”宣传演出。生产队长唱一段《红灯记》里的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妇女主任唱一段《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宝：“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座山雕杀我祖母掳走爹娘……”胖胖的食堂师傅、瘦瘦的生产队会计和女赤脚医生来一段《沙家浜》里的“智斗”……体育老师带领汉成、火林们合唱电影《英雄儿女》的插曲：“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人民战士驱虎豹，舍生忘死保和平……”

我自个儿暗暗准备了歌曲《红星照我去战斗》。这是过年时叔叔一家从城里回来探亲，我跟着堂弟，就是我叔叔的孩子，学会的。前不久，生产队“打”电影《闪闪的红星》，当着汉成、火林的面，我跟着电影自豪地唱出声来：“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革命重担挑肩上，党的教导记心头……”

但是生产队的大会没安排我上去唱。内心失落中，我暗自盼着生产队快点再“打”电影。

生产队要“打”电影了，朝鲜的！朝鲜是哪儿？汉成、火林问我，我也不知道，只是从抗美援朝的电影中，看到他们的军帽军装蛮神气。我们又是兴奋好多天：炳哲退伍回乡，带领村民艰苦奋斗，将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建设成五谷丰登鲜花盛开的村庄——《鲜花盛开的村庄》；贞玉带领农场青年克服保守思想，研究苹果的销售、加工，成功实现了思想与生产的双丰收——《摘苹果的时候》……光听这电影名就好舒服！我们感叹：他们那里鲜花盛开，衣着鲜亮，我们这里什么时候能像这样啊！

电影《卖花姑娘》来了。先是东边的五七干校“打”，接着是西边的国营林场“打”，最后轮到我们生产队“打”。汉成、火林、我，硬是跟着放映队跑，看了好几遍，里面的歌也学会了：“小小姑娘清早起来，提篮花儿上市场，穿过大街走过小巷，卖花卖花卖花哟……”

“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生产队的知青点传来歌声。好新鲜好好听啊！

汉成、火林外出参军了，好伙伴中只有我听知青们唱歌、看生产队“打”电影了。从电影里，我明白知青们唱的是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南斯拉夫电影《桥》里面的插曲。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我们祖国就要获得自由解放……”口哨、口琴齐上阵，知青们轮唱《赶快上山吧，勇士们‌》。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和着战火纷飞中游击队员的歌声，知青们合唱《啊，朋友再见》：“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侵略者闯进我家乡。啊游击队呀，快带我走吧，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回乡青年唱歌的声音比下乡知青的声音小，我跟回乡青年木哥学唱歌时，他总是提醒我：小声点！我伸伸舌头，偷偷学会了这首《在那遥远的地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姐姐从“那遥远的地方”回来了。我们家兄弟姊妹多，小姐姐小学毕业后没学上了，母亲让她跟着叔叔去城里，想看看那里有没有好一点的出路。小姐姐后来回来了，带回一本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小册子，带回了里面的一些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听《松花江上》，我好代入。《东方红》是老电影，现在又可以“打”了。里面的歌，都好好听，我最喜欢听的是《赞歌》：“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高举金杯把赞歌唱，感谢伟大的共产党，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英雄的祖国屹立在东方，像初升的太阳光芒万丈，各民族兄弟欢聚在一堂，庆贺我们的翻身解放……”

田间地头，我学会一些歌，也从歌词里学会了一些知识。比方，从《台湾同胞我的骨肉兄弟》歌词里：“我站在海岸上，把祖国的台湾省遥望，日月潭碧波在心中荡漾，阿里山林涛在耳边震响，台湾同胞我骨肉兄弟，我们日日夜夜把你们挂在心上……”我学会了对仗、排比，学会了抒情。我们生产队坐落在长江的支流汉水的一条小支流汉南河两岸，因有一个矮矮的古老的小砖窑，地名叫李家窑。我在作文里抒情：“高高的李家窑振臂高呼，宽宽的汉南河扬波欢唱：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帮！”

但是初中升高中时，在贫下中农的推荐选拔中，我还是落榜了——因为父亲是“坏分子”，当初小姐姐读完小学升不了初中，现在我读完初中升不了高中。复读，第二年，“改革的春风”吹到了我们这里——全县统一招生考试，我考进一所全县的重点高中。

走进高中，走进礼堂，“打”电影《甜蜜的事业》。银幕上，随着男女青年奔跑的慢镜头、新鲜极了的电子音乐，《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歌声响起：“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某，第一次，看了在屋里不是在禾场上，打电影。”日记里，我记下：197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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