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艳 著
此时的大卫瘦得吓人,和从前判若两人。米娅内心一阵怜悯,牵着他的手,往花园中心红砖铺成的小径走去。小径的地面上积着许多重重叠叠的落叶,踩上去,树叶会发出嚓嚓声。小径尽头有一片树林,那是一些多年没人打理的荒树,散发出阴凉和辛辣的树汁气味。不知为什么虽然看上去灰蒙蒙的,却有一种庄严感。
大卫突然从后面搂住了米娅的腰,米娅回转头去,心里酸酸地和他拥抱在一起。半晌,大卫细细地端详着米娅,用苍白而精瘦的指头轻柔地在她脸上画着弯曲的眉毛。米娅默不作声,心里装满悲哀。他们沿着红砖小路,绕过盘根错节的高大树木回到病房,而此时,护士长正站在六病区楼房的大门口,冷冷地打量着他们。
这晚米娅回家,从公交车上下来时就像梦游一样,竟然走过了自己的家门口。回忆就像洪水一样汹涌,五花八门的片段冲击着她的头脑。她仿佛看见四岁在上海的时候,母亲系在她脚上的一个涂银铃铛。那时母亲年轻,中气十足,嗓音总是格外洪亮。那时母亲常买豌豆回来,豆荚子里的豆子有三种颜色:红、蓝、绿。有一次母亲剥开那些豆荚时,有一条蝮蛇在她眼前悬空游动,天上乌云重重,倾盆大雨顿时哗哗落下来,她大叫一声:“米娅回来。”
米娅在回忆和想象之中驰骋着,一辆自行车从她身旁侧身而过,差一点撞到她身上。她这才发现自己早已走过了家门口,于是赶紧往回走。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厨房炒菜。一股浓烟从微波炉上的排风扇里吹出来,熏得母亲大声咳嗽。这时米娅将一盆玫瑰花放到窗台上,史蒂夫便从对面窗子里探出头来和她打招呼。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对着窗子打招呼了,他们的恋爱像划不快的船,总是走走停停,或者说根本没有进展。米娅很羡慕小巷子里那个弹琴女孩能远嫁法国,自己好像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不过她还是趴在窗口与史蒂夫闲聊着,以致母亲从厨房端菜出来也没察觉。
这会儿,母亲证实了自己上次没有看花眼,原来女儿确实在与对面那个洋人谈恋爱。母亲忽然火冒三丈地说:“你和那个洋人谈恋爱了?”米娅转过身看见母亲气势汹汹的样子说:“你干什么,聊天还不行吗?”母亲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隐瞒我什么,你当他会娶你,他是在玩弄你?”米娅说:“你说到哪里去了,讲这么难听?”母亲说:“我怎么看他都不像个好人。”米娅不再回答母亲,摔门而走。
“真是作孽啊!”母亲冲女儿的背影说。
母女又一次闹僵了。母亲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做好的饭菜,不免又气又悲伤。女儿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与对面的洋人好上了,母亲觉得自己没有管好女儿,很懊恼。母亲站在窗口,眼睛毒辣地盯着对面窗子,骂着洋鬼子、猪头三、寿头、死尸。而这时史蒂夫早已把窗子关得紧紧的,他知道对面那老太婆不是好惹的。
后来,米娅醉醺醺地回到家,发现母亲一直在等她,觉得过意不去。母亲见她回来了,也不说什么,母女互不搭理。第二天一早,米娅没吃早饭就匆匆上班去了。母亲心疼地望着她的背影,叹气道:“唉,我也是为你好啊。” (25)